《 BL 清水 短篇 可接受再入 》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早上出門之前,溫平俊在報紙讀到了這幾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有點觸動。仔細要說,或者也不是不知道緣故——他有過,現在也還是愛的,然而更多的時候在這段感情上非常的迷惘,尤其這一年以來。
能夠懷疑的地方有太多,早出晚歸,總是應酬,說了兩句就冷掉的氣氛。好像早上那時候,謝沅梳同樣在看著報紙,偶爾放下來,喝咖啡,喝完了也就出門了。沒有道別的吻,從什麼時候開始省略了這個?也還不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就連昨夜也做了一場,細節卻完全回味不起來,僅僅做了。生活裡彷彿沒有別的激情了。就剩下習慣。
他們在一起後,在周圍的朋友很多人都不信,好像謝沅疏這樣漂亮又成功的人,竟對他的這麼普通的上班族,當然溫平俊並不到醜,可在非常好看的人面前,也就沒有什麼特色了。其實溫平俊喜歡他也不完全因為他的長相。最初認識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是謝沅梳的眼睛。很清亮的一雙眼,很誠摯的,好像能夠把人看透,笑的時候彎起來,又很壞,很勾人。
當時也不知道謝沅梳叫作謝沅梳。溫平俊那時喝了半醉,他坐在吧台前,周圍那樣熱鬧,相互都在勾引,獨獨他,非常隔絕。這時就看見了謝沅梳。也沒有什麼天雷勾動地火的情節,卻也有那獨一無二的巧合。溫平俊掉過頭去,謝沅梳正好地看過來,濛濛的光線下,彷彿有點什麼。通常溫平俊不玩一夜情,他單身很久一段日子了,天天公司家裡,對誰也好像都不感到興趣。只有謝沅梳。他靠近的時候,溫平俊沒有避開。
當晚他們上床了。隔天在賓館醒來,只剩下溫平俊。他沒有難過,失落倒有一點。假如他先一步清醒,或許能夠問問謝沅梳電話號碼。
後來也還是知道了。溫平俊的有個朋友的朋友生日,他去了,再見到了謝沅梳。以後回想起來,溫平俊都不太記得謝沅梳當天清醒地看著自己的神態。先動心的那個人,往往看不見細節的魔鬼。
溫平俊不便再出神了。今天小年夜,雖然還有一天才過年,大部分的人心情已經非常放鬆,然而還要埋首在工作,到了明天,更要沉浸在年節的氣氛,多數企業行號都會提早打烊。不論什麼事,在今天都要辦好了。
溫平俊剛剛接到一則訊息通知,告訴他訂的年菜已經到達取貨的超商。他並沒有訂這個,也不知道為什麼通知到他這裡。他和謝沅梳不會在一起吃年夜飯,各自回家去,通常初三才會在他們的家裡碰頭。這年頭,很多超市即使過年也開著,買菜非常方便,並不缺材料。他和謝沅梳都會做飯。
下班時,他去領了貨。報出名字,店員查閱又問了一次,改問手機,終於確定。名字不對。那個名字,他認識。突然他生出一絲恐懼,又複雜的,深的使他激動的情緒。他恍惚似的走出超商。這家超商與他住的地方完全反方向,他特地來一趟。車子停在對面,他抱著貨物箱匆匆過馬路。突然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或者該說兩個,謝沅梳和這貨物箱上名字的男人走在一起,很親近。
他腦袋空白了一下子。
就這麼一下子,他聽見了巨大的尖銳的鳴叫聲,而身體的痛更加巨大,眼前的一切翻轉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想到早上報紙上讀到的句子。
後面還有下半句話: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溫平俊不知道這時候心裡盈滿的所有激昂叫不叫恨……他被車子撞飛了出去。他好像看見了謝沅梳非常震驚的臉色。
「大叔,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時隔多年再聽到這句話是在賓館的床上,男大生燃起菸低頭滑著手機順口問道。凌亂的雙人床間隔了條浴巾如楚河漢界,溫平俊抱著自己的衣物走進浴室並未搭理他的問題。
「有沒有愛過一個人」這問題非常有意思。他單身好一段時間,幾年前曾有段維持幾個月的穩定對象。他曾在那個迷網的時光中認定自己愛過謝沅梳。
不論現在的他對這段感情多麼嗤之以鼻,當年的他的確覺得那是愛。
無預警勾起的回憶如花灑落下的熱水,燙人又帶著煙霧般撲朔迷離。溫平俊彎腰沖掉身上的泡沫,突然地很想知道現在謝沅梳過得好是不好。這樣的念頭只是瞬間,下一秒他用力搥了水龍頭的溫控把。冷水淋在身上凍得他胸口一縮,也將剛才的想法牢牢束起沖入排水口。
難以言說的惆悵在他擺脫那名字當口席捲而來,溫平俊離開浴室的動作說是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大叔,你的頭髮還在滴水。」用菜市場名介紹自己的男大生聽見聲響扭過頭來,方才的菸已經熄了,但手機還捏在手上。他善意地提醒道:「雖然大叔你頭髮是短不錯,可這種地方的吹風機都只是好看的而已。」
水珠順著脖頸的曲線滾落後背,手裡抱著的外衣也沾上髮梢落下的水珠,斑駁的深色打在灰色polo衫上,像毛毛雨的水紋。
男大生自我介紹時號稱「小明」,便是那鬼故事常客、冷笑話常客、還有腦筋急轉彎常客。沒想到一夜情這種情境下,小明也不得閒得出來串串場。
「話說回來,大叔。」小明放下手機,撐著臉看了眼他光實的胸膛。
「你肯定是有愛過的吧?」他說,「否則聽見那問題時你沒道理這樣急匆匆地逃進浴室。」
男大生的語言給了溫平俊足夠時間找回冷靜,他扯來第二條浴巾備品擦乾頭髮,在梳妝鏡前坐下。「你僭越了。」他說。
「嗯,我僭越了。」男大生重複了回溫平俊的話,「可大叔你的反應是真有點意思,感覺挺有故事的,我能聽聽這個故事嗎?」他頓了頓,終於肯放下手機用正眼與溫平俊說話是不錯。這對話內容卻是分分鐘找抽的節奏。
「不能,我們沒這麼熟。」溫平俊的目光透過化妝鏡可直接對上小明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大學生還帶著莫名的天真爛漫,他的神情像個十足的好奇寶寶,溫平俊垂下眼簾與他的目光錯開:「小明,好奇心可是會殺死貓的。」
「我屬老鼠的,貓被殺死可是大大的好事!」
這是個風雲人物該有的標準應答口條,帶著幽默又恰當地將話題的針鋒相對緩衝開來。他忍俊不住卻又沒忍住與他道:「你這嘴沒管住早晚會被人打。」帶了些苦口婆心的味道,可小明沒領情。他解開手機的觸控鎖繼續瀏覽社群軟體的訊息,螢幕的光打在眼鏡上是刺目的藍色。男大生痞痞地道:「至少現在我是安全的,大叔你很沒要打我的意思。否則我已經被你按在地上揍得嗷嗷叫。」
。
多年前他謝絕與謝沅梳一切相關的人、事、物,如今他卻因為一夜情的對象而想起那個人。仰賴如今發達的科技,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謝沅梳的社群帳號。
陌生人可見他的訊息停留在好幾年前,與自己相關的幾道消息被高高掛在頭像下頭,那人破碎的隻字片語能見到他的後悔與夾在懊惱間劈腿的事實,那是當年他被蒙蔽的雙眼所不可見的訊息。
雖都是些簡單的日常瑣事,溫平俊卻能立刻分辨哪些事情是屬於他的過往,又有哪些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令人意外的是,現在的他竟然還能被牽引著心跳與憤怒。
對於謝沅梳不忠這件事情,雖然多年前給他的刺激足夠令他下定決心遠走。實際造成的傷害卻不如他預想得那樣子大。也許是那時他倆的感情走到最後只剩下冷掉的話題與麻木與習慣,沒什麼激情自然沒什麼刻骨銘心。過了這麼多年,那些冷淡的情緒經過時間的陳釀產生了些比較濃郁的變化。否則該怎麼解釋溫平俊對這些陳年舊帳燃起的憤怒?
溫平俊的父母給他起得名字非常貼合他的性格。他一直是個溫和的人,追求著平凡的日子與平順的生活。過了三十五歲還沒有發福的他,在同齡人一個賽一個大的啤酒肚前,他也能挺起胸膛擔起「俊」這個字。
這樣溫和的男人對著過時的訊息默默怒了起來,怎麼看都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他與他都換了幾份工作,輾轉跳槽這麼些年,如今的溫平俊已經在離過往很遠很遠的城市。
話說回來,他其實想像過將來與謝沅梳重逢的可能。怎樣的情境場合都在那個心痛的當下模擬過數百次,就是沒想過會在出差時將自己的名片遞到謝沅梳手上。同樣也沒有想過,那個謝沅梳能表現得像與他第一次見面似地與他寒暄。親切地如同他的劈腿與他的車禍、他的後悔他的懊惱與他的逃跑他的打擊只是一個滾燙沸騰的妄想。
「你過得好嗎?」
溫平俊簡直要信自己有被害妄想症時,拿著馬克杯假意要裝水的謝沅梳臨著他,低聲問道。
「極好。」他想也不想便這麼回道。
這問題他也在腦中模擬過好幾回,有時趁著酒精麻痺了他的尊嚴與一些外在其他束縛,甚至曾經捶著餐桌問:「為什麼這麼對我?」自然空氣是不會代替謝沅梳回答他這些問題的,只是他曾憤恨仇視地想過,若有一日那人這般問他,他要不控訴那時的難受否則也要捏緊拳頭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可他沒想到真碰上了,不說控訴不說給點顏色。他毫無起伏地回他「極好」也罷,待到謝沅梳以極低的嗓音同他說:「那便好。」時,他卻在心中開始懊悔自己的答案。
實在捉摸不透自己的想法,幸好謝沅梳給完回覆便真拿著馬克杯走向飲水機的方向。
男人離開後,溫平俊自己帶來那倆專員屁顛屁顛地湊到他面前。倆人的神情不盡相同卻能讀出差不多的企圖。溫平俊不等倆姑娘開口便舉起自己的右手,頗有喝止意味地同她倆道:「他剛只是問我空調會不會太冷。我回他,恰好。」
倆姑娘撇了撇嘴,其中一個轉頭就跑開了、另外一位則用一副「BOSS你看今天天氣真好呀!」的態度與他說:「BOSS想問你剛才的簡報有沒有哪邊需要補充,等等我會找機會再補上。」
「極好。」這是他今日第二次用這個詞彙,溫平俊摸了摸口袋裡的菸盒,盤算了休息時間還有幾分鐘,還夠他抽根菸。「我到外頭呼吸會兒。」他說。
小專員一看自己老大沒要跟自己計較立刻雙手恭迎BOSS去外頭「呼吸」,他並不是菸癮犯或者情緒作祟。只是待會若再回碰上謝沅梳,什麼隻字片語被他帶來那兩妮子聽見或多或少都會造成點麻煩。
他不怕麻煩,但他不想招惹謝沅梳。
。
公司的後頭是所學校,碰上謝沅梳令他無法專注於工作。到了下班時間,他換上慢跑鞋到學校操場慢跑,湊巧見到正在打籃球的小明。
男大生與他打招呼,溫平俊費了一點功夫才認出對方是誰。少年擱下球友與他跑了半圈操場,溫平俊才奇怪他幹嘛跟在自己旁邊不緊不慢地跑著,小明已經自動雙手合十交代:「有點麻煩,大叔請讓我當會跟屁蟲。」
「跑道人人都能使用,你剛好跑在我旁邊也沒什麼奇怪。」溫平俊瞥了他一眼,抹掉額頭的汗水繼續向前跑,加快了腳步想將小明甩在後頭,男大生卻又調整速度追上他。
「大叔你真的很有趣耶!現在我沒有伴要不要考慮一下?」小明特意秀了秀自己手上的肌肉。
「不要。」溫平俊加快跑步的速度,沒再讓小明追上。
他一直有將慢跑當作運動的習慣,小明一時間跟不上便罷。可過了一圈半的路程後,溫平俊已經沒了耐力。趁這機會後居而上的小明強迫推銷似地將自己的本名與身家資料全報給溫平俊,順道表明自己不菸不酒不賭博是現代三好青年,只差沒把自己的身分證字號與信用卡號碼報給溫平俊知道。
轉任業務許久的他無奈地發現,小明的資料在這對話的過程中已經被自己完整地記了下來。
準備離開操場時,他又碰到了多年不見的故人。
溫平俊開始思考自己今天是否不適合外出,否則怎麼會在短短的一天中碰到這麼多個跟當年那事有牽扯的對象。
不論是讓他勾起這回憶的一夜情對象,號稱自己叫小明的林瀚文。
還是當年他的情人,多年前劈腿的謝沅梳。
或是正與他面對面微笑著,謝沅梳的劈腿對象-張宣。
「嗨。」
張宣並不曉得溫平俊知道他就是當年謝沅梳的劈腿對象,他後來輾轉得知溫平俊出車禍卻不曉得那車禍地點與他只有一個路口的距離。謝沅梳的心虛將這件事情摀得很牢。溫平俊的態度太溫和,他沒想到眼前的男人其實知道自己曾搶了他的伴,感受不到敵意的張宣平和地與他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問他過得好不好,溫平俊內心湧出一股怪異的好笑感。
「還行。還有點時間能在公司附近的學校運運動,總差不到哪。」
「說得也是。」
「還有點事要忙,先回公司。」
那天忙的簡報材料是在這回出差的會議上要使用的。溫平俊與手下倆專員重複演練好幾次,確認沒有漏洞與破綻後才帶著檔案離開公司。
他們來得有點早,往常會有交通管制的地點今天罕見地暢通。
溫平俊架好筆電後便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往吸菸區方向走去。
謝沅梳他們公司的吸菸區就設立在大門口旁傍著警衛室,剛過午餐時間,謝沅梳剛從外頭結束用餐正要回公司時碰上了剛抽完兩根菸準備回會議室的溫平俊。
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沒有相遇的機會。
謝沅梳在他身後走了幾步,終於出聲喊溫平俊的名字。
「你從來不抽菸。」
「你的從來停留在很多年前。」溫平俊沒有回頭,回覆完畢便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在後頭的謝沅梳沒調整步伐,只是看著溫平俊的背影越走越遠。
五分鐘後,方才拔腿就走的溫平俊因為案子的關係必須與他待在同一間會議室,倆人呼吸一樣的空氣。雖然心裡煩躁卻還是面上平和地與他談論兩間公司合作的事情。
兩邊的業務代表誰也不讓誰,雙方臉上的親切笑意私毫不減。幾重心意堆疊的結果是溫平俊開始覺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狀。情緒拉扯的不適感隨著會議進度推進而有越見嚴重的苗頭。
會議結束之後溫平俊低頭收拾他的東西,坐在對桌的謝沅梳走過來問了句:「一起吃頓飯?」
他想婉拒謝沅梳,可溫平俊自己帶來的倆小專員一點也不打算配合。眼前帥哥黃金單身漢正再約吃飯了!怎麼可能不衝?溫平俊還沒說話,他帶來那兩小女子用力點頭,滿臉願意地隨時都能跟著謝沅梳走。
話說回來,他那兩個下屬去不去與他還真沒多大干係。
「不了,還有點事。」想了幾回,溫平俊放開『捨命陪君子』的選項。誰讓那幾個小專員看著謝沅梳的表情像花癡,他一點也不想出現在有他們的餐桌。
謝沅梳的手段還是有點,否則公司不可能會派給他這麼重要的案子。深知假公濟私這四字奧義的他最後還是坑了溫平俊一把。
誰讓他是客人呢?
。
那天以後,謝沅梳非常積極地出現在溫平俊面前,甚至連他常去的酒吧都探聽到位置。
這簡直是一場惡夢,溫平俊很想假裝自己沒見過後頭那個正在發酒瘋的男子。謝沅梳喝得爛醉,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替他點了一大堆的調酒。他嘴裡吃著螺絲,搖搖晃晃地到溫平俊那張桌子,不依不饒地問:「若你只要一夜的溫暖,選我或者別人其實差別不大。」謝沅梳幾乎整個人都掛在溫平俊身上。
溫平俊非常無言,可他見到後頭幾雙銳利的目光很有要與謝沅梳溫暖一把的意願,最後還是選擇扛著這醉鬼離開。
喝醉的謝沅梳沒想像中的要麻煩。一進房他便被謝沅梳壓在床上,這男人一直以來都是在下面的,突然來這麼一招還真是嚇了他一跳。一把推開啃骨頭似的謝沅梳,溫平俊為了自己的貞操閃了老遠。 這下還真後悔剛才一個衝動便把這禽獸帶回來的事情。
他真該將他留在酒吧讓那些男人跟他好好溫暖溫暖。
可那處是他慣於出沒的地點,謝沅梳一亂下去他肯定沒什麼好下場。
溫平俊一周至少有五天的夜裡會在那兒待到很晚,許多常客包括老闆其實都與他有些往來。他不敢想謝沅梳鬧得太大,若轉頭就走最後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謝沅梳安撫下來,拜此之賜,那些塵封許久的記憶、關於謝沅梳這個人的瞭解變得鮮明很多。看著那張溫馴的睡臉,溫平俊在自己差點吻上謝沅梳時讓理智戰勝誘惑。他立刻帶著自己的東西離開此處。冷凍多年的情感有融化龜裂的傾向,他無法阻止情緒流淌卻能在不可收時以前逃跑,躲在看不見他的地方就能阻止想念發生,只要不去想念就有餘裕冷卻收拾。
他見鬼的還愛謝沅梳,見鬼的過了這麼多年還愛這個劈腿的男人。
真是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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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衝進高鐵站買了張站票便靠著牆假寐。
溫平俊站了很久,離開車廂時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
他家的房子離高鐵站不算太遠,屬於走路也能輕鬆抵達的距離。他抱著公事包大步奔跑,衝到家門口卻發現他家的鐵門已經被拉上深鎖,抬頭也看不見房裡燈亮的情況。溫平俊掏出手機,看著剩下不到一成的手機電量膽戰心驚地打給自家爹娘。
父母對他下雨天的大半夜出現在老家門口這件事感到困惑,卻沒多說多問什麼,只是替兒子拉開鐵門,問著他吃過晚飯沒、一邊張羅消夜一邊替他整理大半年沒回家都是灰塵的臥房。
「你媽還在煮就偷吃,不像樣的兒子。」溫爸從衣櫃裡拿出浴巾與毛巾,走出主臥室卻看見老婆在廚房忙進忙出,兒子卻在餐桌旁鬼鬼祟祟地偷吃東西。他打了兒子肩膀一下,將手裡的東西交給溫平俊,「落湯雞似的,去洗澡!」
溫平俊的性子肖爹,一看溫爸一臉嚴肅就不敢鬧。灰溜溜地抱著浴巾跑進浴室。
「也不知道像誰。」溫爸看著兒子的背影搖頭歎了氣,「老婆妳給他熬碗薑湯,他不敢喝就放幾顆蛤蜊。」
蛤蜊湯的作用不敵他在雨天吹了近半小時的風。
他感冒了。
溫平俊在家認真包著餛飩。衛生紙的皮、他自己提供的餡料。號稱家裡沒蒜頭的溫媽一腳將還在流鼻水的她兒子與兒子他爸趕出客廳,要他倆立刻出去買個一把回來。
在老家附近大賣場巧遇手裡拿著二砂的謝沅梳,溫平俊開始思考這男人花錢買通自家娘親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媽究竟收這男人多少錢才能狠下心來把感冒中的兒子趕來這冷氣開不用錢似的賣場買一包蒜頭?
溫平俊加快腳步穿越走道只想速度離開視線裡有謝沅梳的地方,可謝沅梳卻在他準備高速通過時同他打了招呼。
先有反應的人是溫爸,問了聲那是不是溫平俊認識的人。
溫平俊很想回他爸「我不認識」,謝沅梳卻在他企圖狡辯前走到他面前與他交談,這下溫平俊百口莫辯,只得留在原地假裝熱絡地與眼前男人交談。
溫爸藉口要去看看特價的水果,印象中最近空運小藍梅有特價。那是溫媽最喜歡的水果沒有之一。溫平俊不怎麼懂那種貴且吃起來都是草味的玩意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可他爹想買點討老婆歡心,溫平俊找不到理由求他爸爸留下來別讓他跟前男友獨處。
「爸,我待會去找你。」掙扎片刻,突然跟溫爸出櫃表示『這我前男友,我不想跟他獨處。』與跟謝沅梳獨處兩者,溫平俊覺得出櫃的難度比較高些。只得放開他的護身符在原地與謝沅梳大眼瞪小眼。
他想了會兒,覺得現在不論是揪起謝沅梳的衣領惡聲惡氣問他:「你為什麼在這裡?」或者面無表情與他說:「我與你沒什麼好談的。」甚至是突然爆起揍他一拳怒道:「你劈腿被我發覺後我便不想再見你!給我滾!」之類的,都不及他一言不發扭頭就走這個選項好。
溫平俊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昨天我喝醉了,那句話並沒要讓你難堪的意思。」
哪句話,他倆都心知肚明。
「沒關係。」
謝沅梳還是追了上去,卻只對他的背影說話。他沒有勇氣拉住溫平俊的手,溫平俊肯定會用力甩開他的。他不想也不敢在上前。
「我們真的沒有機會和好了嗎?」問出這話的謝沅梳是真抱持著希冀的。
「你怎麼會問我這麼傻的問題?」他頓了頓,「自然是沒有機會。」溫平俊自始至終都沒轉過頭,只留下一個走得決絕的背影給他。
溫平俊見著謝沅梳的態度如常,只是倆人交談間的疏離比起之前更加明顯刻意。溫平俊的下屬都看出這倆人不大對勁,可一人是客戶的主事人、一人是她的老闆,倆人雖然八卦卻都沒有玩火的膽子。
那日的會議開始得晚,結束時間在溫平俊的下班之後。他也不打算特地回公司去,反正該辦的手續他在上午就已經跟部門助理都搞定了。趁著結束後鬆口氣,他特地走與平日不同的路線繞到這附近的餐廳先搞定晚餐再回家去。
人生往往比小說更加戲劇化些,他竟在餐廳門口撞見拉拉扯扯的張宣與小明。姑且不論這倆人碰在一塊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小明這混小子一見他出現便高聲嚷嚷:「大叔你來了!」
誰跟你約了?
溫平俊一臉莫名其妙。
林瀚文一把甩開張宣的手、麻利地躲到溫平俊身後。他還比前頭的溫平俊高要半顆頭,那縮頭縮腳的畫面意外地好笑。溫平俊看著張宣氣得脹紅的神情,心中不妙的警鐘大響。
「你這人心機真是不簡單。」張宣磨著牙走到他面前,這字句像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帶著波濤洶湧的怒氣。
小明他本來只是想擺脫張宣的糾纏,沒想到溫平俊與張宣似乎意外地有什麼愛恨情仇。他一方面想八卦點什麼故事聽聽,一方面又怕大叔被人揍了。
溫平俊可是個名副其實的路人甲,除去謝沅梳的事情他與張宣的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倆人雖有共同的朋友卻也只是一面之交的程度。眼前男子對他的惡意這麼滿當與理所當然,本就心情惡劣的他心情比起之前更加惡劣。
「你嘴巴放乾淨點。」溫平俊扯開他揪著漬起領口的右手,逕直走進餐廳內。完全沒要搭理張宣的意思。
「你現在是記恨我當年搶走謝沅梳,所以現在從我手中搶走林瀚文嗎?」
「啥?」
張宣對著他怒吼,而溫平俊扭過頭去的表情怪異得令人忍不住發笑。
林瀚文看著這場自己引發的鬧劇,沒忍住笑。
「我沒你這麼沒品。謝沅梳你喜歡就帶走,小明你喜歡也留好。別都往我身上來,我擔當不起。」溫平俊瞥了眼摀住嘴的小明,冷漠地對著張宣說道:「少往你自己臉上貼金,我沒意願跟你搶。」
小明後來還是全身而退,為了弭平自己對溫平俊的愧疚感。他蹲在餐廳門口等著男人吃飽喝足,自顧自地將他與張宣的事情交代給溫平俊。
這是他第二次強迫中獎,溫平俊嘆了口氣,與他說自己同他的羅曼史一點興趣也沒有。
小明卻對他理直氣壯地表示:「大叔,可我想把你。」
「一邊去。」溫平俊沒管他,加快自己走向停車場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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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一開始是小明先看上的張宣。他的追求方法一直都這樣熱情奔放,喜歡他就說著喜歡。想睡他就說著想睡。沒什麼含蓄的成分,一如他對溫平俊這樣的直接。
這種態度很對張宣的胃口,況且林瀚文的顏質不算很低,他沒費多大力氣便與張宣在一起。起初他倆剛確認彼此的心意時,張宣表現得非常正常,一點怪異的舉動也不曾出現。可時間一久,小明卻發覺張宣的態度非常不對勁。
他的控制欲與佔有慾強得令人不能接受。
問題在小明發覺張宣偷看自己的通訊軟體時爆發,那時他剛要去洗澡,可浴室裡的洗髮精瓶子已經空了,他必須出來拿新的進去更換。才剛走出浴室便看見張宣拿著他的手機鬼鬼祟祟地不曉得在幹嘛。
他喊了他的名字,張宣很明顯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手機藏進被單。林瀚文看得清清楚楚,他板起臉來將床單掀開,問了張宣是什麼意思。
倆人為此起了嚴重的爭執,最後敗退的人是張宣。他倆分明說好了這件事情就只一次,往後不許再犯。小明卻發現張宣還是沒停止這個偷看的行為,只是將時間挪到大半夜他熟睡之後。
他倆又為此起了爭執,結果是張宣與小明動手。倆人大吵一架,小明在那之後沒再出現在張宣面前,只要遠遠見到對方的身影便想盡辦法躲開。
最後,他與張宣說自己無法與他繼續下去,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張宣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說法,於是他倆的關係便僵在這個尷尬的情境下。走了霉運的溫平俊正好被林瀚文塞進那個「我喜歡的人」的格子中。
實際上也是如此。
溫平俊覺得自己在年尾將這一整年的霉運都爆發了。
「大叔,我這有兩瓶紅茶。你就收下然後原諒我嘛!」
兩瓶紅茶就想取得人家的原諒也太過廉價。
溫平俊本是這樣想的,也想這樣與他講。
殘酷的事實是--他無言地接過那兩瓶紅茶,趕蟲子似地把林瀚文趕走:「我收我收,你可以走了。」
回到家後,溫平俊並沒直接洗澡休息,而是換了套比較輕鬆的便服又往酒吧那而去。
他找了吧檯邊緣的位置,與身後的熱鬧非常隔絕。「冷塵,來酒時順便給我菸灰缸。」他向酒保點了酒,順便討個菸灰缸。
冷塵沒有拒絕他,而是在調酒前便將菸灰缸遞到他的面前。「很少看你抽菸。」他轉身抽了玻璃杯,用乾布仔細擦拭。「少抽些。」他關心道。每回溫平俊與他討菸灰缸,收拾時都會看到尖起來的菸蒂。
他鬆了鬆領口,從口袋裡拿出菸盒點了一根菸。「我盡量。」他低聲說道,不是冷塵能聽見的音量大小,似是說給自己聽、或不是說給自己聽。
第四杯酒。
「抽菸對身體不好。」
溫平俊抬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是穿著短夾克的謝沅梳。男人修長的手指將菸灰缸推到桌子的另外一側,溫平俊不起身肯定搆不到邊的位置。
他已經喝得有點醉,平日腦中那些彎彎繞繞現在已經下班回家不再上工。他皺起眉頭去捉謝沅梳的手腕。
「把菸灰缸給我。」他站起身要挪。謝沅梳瞥了眼水面上滿盈的菸嘴,身子一橫便擋在溫平俊面前。重複了那句「抽菸對身體不好。」
謝沅梳非常堅絕,溫平俊也不打算與他死嗑。他扭頭喊正忙的冷塵:「再給我一個菸灰缸。」
「平俊你別抽了。」他拉住溫平俊的手,按住他握著打火機的指節。他的手比溫平俊大些,指節分明的輪廓非常漂亮。溫平俊低頭看著謝沅梳與自己握著的手忽地小鹿亂撞。
「少來,你不也抽得很兇。」溫平俊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力氣沒謝沅梳那樣大,也不打算費勁掙脫。他往後退半步,襯著視角正好抬臉便能與謝沅梳四目相視。
「你醉了。」
印象裡,最初的謝沅梳不會抽菸。那時約會也鮮少在他身上聞到香菸的味道。這個印象大概維持兩三個月。到後來謝沅梳的應酬突然多了起來,晚歸的他身上總帶著很重的菸味,口袋裡也總能找到殘留三、四隻菸的紙盒。他一直以為謝沅梳是把菸槍。每天至少要抽一包左右這般重度成癮的老菸槍,或許是應酬多了需要香菸排解壓力。
「我不會抽菸。」酒吧裡謝沅梳講這話時神情非常認真,雖然燈光昏暗溫平俊又喝高了,他卻沒看走男人神情的認真。
一個不會抽菸的男人每日晚歸身上總帶著嗆鼻嚇人的菸味,一個不會抽菸的男人總能在他的上衣口袋、西裝褲口袋、或者外套口袋裡找到已經拆封的香菸盒?
溫平俊的腦中突然傳來極為激動的質疑聲音。對比他的激動,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意外地平淡、平淡到幾乎與冷漠不相上下。
他的問話就像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我說,張宣抽菸抽得很兇吧?」他平靜地報了菸草的品牌,謝沅梳意外地點頭贊同溫平俊突然脫口而出的情報。
「哎呀。」
溫平俊低聲的懊惱沒讓謝沅梳聽見,否則他的咬牙切齒會發出憎恨的味道。那個菸的品牌與他菸盒裡裝的香菸是一樣的。
染上菸癮是他強迫自己搬離時,太過想念謝沅梳身上那濃得發臭的菸味才不小心的刻意為之。
沒想到他想念的一直都不是謝沅梳的氣味,而是莫名的尼古丁。
「冷塵,我要結帳。」溫平俊對著自己的後知後覺生氣,甩開謝沅梳便往吧檯方向高聲呼喊老闆的名字。
「需要幫你叫車嗎?」被撿屍並非女人的權利,溫平俊雖然有運動的習慣,在他眼中卻是比較纖瘦的身材。冷塵關心地問道。
「不必。」溫平俊翻了顆白眼,「我想吹……吹風。」
一陣天旋地轉,他沒迎來久違的發酒瘋。而是體力不支地睡了過去。
「呃。」謝沅梳站在溫平俊身旁,表情有點尷尬。他先將睡翻的溫平俊先扶到沙發上,接著拿著皮夾到冷塵那結帳。
「沒關係,我可以先記在他的帳上。」還沒搞清楚溫平俊與謝沅梳的關係前,冷塵不想貿然讓溫平俊欠下這個人情。
「我。」謝沅梳點了點鈔票,輕聲地道:「是他的前男友。」
他抬起頭來,與冷塵的目光相對:「請讓我替他結帳。我會送他回去。」
只要是人都喜歡漂亮的東西,對著乾淨漂亮的人相對也比較不會有戒心。冷塵也不例外。謝沅梳這樣漂亮的人,看起來就不像壞人。他點了頭算相信謝沅梳的說詞。
謝沅梳是去年才來的客人,雖然不如溫平俊與他這麼熟,這些日子也沒見他出什麼事情。一般來也就是找個角落靜靜地喝酒,哪裡的搭訕他都不會答理。冷塵自己察覺謝沅梳沒要找伴的意思,偶爾也會幫謝沅梳擋掉一些想對他搭訕的客人。
他從抽屜地拿出手機送到謝沅梳面前,「你掃個條碼家我好友吧,送溫平俊到家密我一下我比較放心。」
「可。」謝沅梳從自己的包包裡找出手機掃了條碼,確認彼此互為好友後,他熟練地扛起在沙發上睡歪的溫平俊往外走。經過自動門時他扭頭朝冷塵點了點頭。
喝茫的溫平俊很沉,謝沅梳的步履蹣跚。可現在的他沒有平日相處那些高高豎起的刺。
幾年前溫平俊身上沒有這種菸味混著古龍水的氣味,聞起來不刺起鼻卻也不讓人特別喜歡。那時他身上一直都是他們買的那款沐浴乳的味道。印像中好像是叫做清爽草原的調香。
「謝沅梳,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夜晚的風帶著濕氣,溫平俊的酒量其實不差。會突然睡著是因為這陣子的案子情況非常混亂,他幾乎這整個星期都在加班。下班後本想好好休息犒賞下自己,不想在餐廳前殺出一對程咬金。最後竟然演變成喝悶酒抽悶菸的情況,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這風吹著吹著,溫平俊的理智也被吹了回來。
「有。」謝沅梳想也不想便回答他的問題。
溫平俊回得更快:「騙人。」他垂下眼簾,甩開謝沅梳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你騙人。」
。
謝沅梳是個非常招人眼的男人。他無法非常深入地與人交往,確定關係之後他無法就這麼安份地守著一個人。
與溫平俊在一起前他的確單身,那時他剛結束一段感情不久。溫平俊的模樣像極那時因為他劈腿離開的男人。他其實沒想過那時與溫平俊相遇會有後續,卻沒想到溫平俊會在朋友慶生的場子上看到。謝沅梳端著飲料就去找他交談。溫平俊一直也沒看懂謝沅梳目光的涵義,也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成為替代品的事實。先喜歡上的就是敗者,溫平俊什麼也沒看出來。
起初他對溫平俊的郝是一種補償,補償他對前一位的虧欠。看著他們相似的氣質,謝沅梳總覺得這樣的自己沒這麼有最惡感。偏偏這樣的補償並不是愛。確認溫平俊成為他謝沅梳的人後,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謝沅梳是在工作場合碰到張宣,張宣與他相差了八年的距離。人都說三歲一代溝,他與張宣幾乎差了要三條溝的距離。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子於他非常新鮮。
謝沅梳開始了永無止境的加班與忙碌與應酬,幾乎每天都染了濃濃的菸味回家。
溫平俊一直在那個家守著自己令他感到無比安全,可那時他已經習慣溫平俊的存在。雖然倆人的交談沒幾句話就冷掉,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因為他的漫不經心才會接不下去。
那時的溫平俊愛著自己是愛錯了人,謝沅梳偶爾想起只覺得當時的自己渾球的要緊。
打醒他的是他與張宣共定的年夜飯。
溫平俊與他在過年時沒有一起吃飯的習慣,謝沅梳那時與張宣如膠似漆。他的小男友說了想一起過年,想吃怎樣的年菜他便去訂了。那時是張宣填的訂購單,到了最後填寫資料時卻突然來了電話。
張宣讓他把最後的部分完成,謝沅梳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他打開手機找出「親愛的」的手機號碼,將一長串數字寫了上去。
可他忘了,「親愛的」這個稱呼屬於溫平俊,張宣於他手機電話簿的顯示名稱就只是個張宣。
這件事情最後導致溫平俊的車禍。
那時他嚇壞了卻怕張宣與溫平俊相見會有事情發生,極端自私的他立刻找了理由將張宣支開。救護車很快地抵達,溫平俊一直到動完手術、脫離加護病房後,有機會過來看他一眼的謝沅梳一次也不曾出現。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溫平俊還沒對他下逐客令的會面。他也就去他的病房探病這麼一次。
那是間亮堂的病房,日光能直接打在病床的旁邊,不會直接照在病人身上。那處日光曝曬的地方養了兩盆花,開得燦爛。正好與溫平俊面無表情的臉龐呈現對比。
溫媽被溫平俊支了出去,溫爸則因為要工作而錯過與謝沅梳碰面的機會。
當時的他縫得那些針還沒拆線,傷口還有裂開的危險。他雙手抱著胸口,對著謝沅梳道:「我們不必再見了。」他說得非常果決。那是元宵過了很久,幾乎要近農曆二月的日子。
「你與你的新歡好好過吧,出院後我會離開這裡。我們好聚好散。」
謝沅梳怎樣的分手場面都碰過,要死要活的、大吵大鬧的、對他動手動腳的。怎樣的都有,這樣三句話就打發的還是第一次。
他沒細想便應了,還當是件好事。
「承蒙錯愛。」他說。
溫平俊點了點頭。直到謝沅梳出病房很久,溫媽看了兩部韓劇才慢吞吞地回兒子病房時,看著溫平俊雙手擋著臉低著頭,不發一語了將近一個下午的時間。
「媽,別跟我說話。讓我靜靜,會好的。」
其實溫媽想跟他兒子說:想哭就大聲哭出來,這麼忍著不會好。
溫平俊深刻地相信。讓他靜靜,會好的。
他摀著臉,最痛的地方卻是穩定跳動的心臟。
他們走著,溫平俊燃起了菸。
「那你有恨過一個人嗎?」
謝沅梳愣了楞,腦中閃過許多張人臉。那些與他交往的、他劈腿的、一夜情的,想了許久他同溫平俊搖了搖頭:「沒有。」
「我有。」溫平俊心中只有一股衝動,酒精的催化下勇氣變得非常巨大。憑著一股衝動屏除所有理智,溫平俊冷冷地對謝沅梳道:「我恨的人就是你,謝沅梳。」
「我恨你。」
。
謝沅梳沒再出現過,他走得輕鬆與灑脫,張宣成功變成謝沅梳的戀人而非地下戀情的一點嫣紅、一絲上不了檯面的遺憾。
溫平俊在醫院多待了半個月也出院了,他有些腦震盪身上也多處開放性骨折。離公司比較近的住處後來被他退租,留在那的物件除了幾條內褲與電腦外都交給房東處理。他發了一封簡訊讓謝沅梳去收拾屬於他的東西。
然後,沒有然後了。
溫平俊搬回老家,與公司請了一段很長很長的療養假期。換了手機號碼與所有能連繫上他的社群帳號。朋友除了非常要好的人外全都失聯,就這麼人間蒸發很久。起初還有人想起他,到後來也沒人再介意溫平俊的消息。倒是謝沅梳,因為溫平俊消失得這麼徹底反而聽見些關於溫平俊對不起他而自行消失的流言蜚語。謝沅梳出來澄清了幾次也就由他去了。
在溫平俊安心復健的時候,謝沅梳突然發覺溫平俊的好。那是任何人對情人都不會吝嗇的關懷,在張宣身上卻欠缺得很。畢竟是個還在念書的孩子,除了過份的天真與任性,他有些短少的包容與自以為得對他好,謝沅梳最後選擇逃跑。他開始找藉口閃避張宣,開始積極地找一夜情對象就為了避免與他的男人相處。
他喜歡找那些氣質與溫平俊相仿的男人做為搭訕對象,有時候也會企圖打電話給溫平俊,或到他上班的地方遊蕩想賭看看有沒有不期而遇。溫平俊人間蒸發似地,謝沅梳找得發狂。
後悔復發的時間點非常奇怪,是在溫平俊與他分手後了八個月。兩百三四十個日子他沒想念過溫平俊分毫,過了那時間點他卻瘋了似地尋找溫平俊。謝沅梳上天下海找了透徹卻什麼也沒找著,當時分開他也沒留下什麼東西當作念想。那幾個月的交往像他的妄想,除了記憶什麼也沒留下來。
那頭謝沅梳沒找到溫平俊,溫平俊卻透過朋友知道謝沅梳在找他的消息。他無心再與那個漂亮的男人糾纏而果斷地送了離職信,打開求職網頁靜靜地找起工作來。
車禍前的溫平俊本就寡言,受傷後他卻不言語到幾乎成為某種病徵的境界。他最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媽,讓我靜靜。」實際上,他需要的是麻痺忙碌的環境,他的傷勢不能接受這樣的麻痺、忙碌、壓力,溫平俊只得想想作罷。雖然很想乾脆找個操到爆炸的工作麻痺自己,還是只能想想便罷。
刻意閃躲中,謝沅梳沒這樣神通廣大能找到溫平俊。溫平俊在外頭只要遠遠見到背影與謝沅梳相似的人便會不由自主地閃開來很遠。即使他們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也被意識過剩的溫平俊遠遠閃開。
他投下履歷,最後選了一個離老家車程要三小時的地方落腳。那時他剛拆石膏不足七日,走路還得靠拐杖支撐。溫爸溫媽本來不同意他去這麼遠的地方,可開著車的溫平俊卻只是搖下車窗淡淡地對父母說:「繼續留在這裡我不會好的,有長假我會回來。」
溫媽問過幾次謝沅梳的身分,溫平俊表示那是他前任情人認識的人。他們過年前就不太好,也是大吵一架他才會在路上恍神出車禍。他說得非常模凌兩可,話中真真假假相互交錯,溫平俊都想相信謝沅梳只是前情人的朋友了。溫媽卻異常清醒地問他,他是不是你情人。
這是一個強者我朋友被鄉民看透的概念,溫平俊噎了一下,不肯承認。
他孑然一身地到新的地方落腳,還是那個樣子,只帶了台筆記型電腦與幾條內褲。他簡單買了幾件襯衫與西褲就擱在小套房門口冰箱上面,這是棟便宜的老公寓,為著他行動不便特意找了有電梯的租屋。房東就住在樓上,也是把老菸槍所以不禁房客菸。
他路過電梯口的第三間套房聞到熟悉的味道,謝沅梳身上一直都有沾染的那股味道。
那天深夜他罕有地到外頭買消夜回家,路過便利商店時他沒忍住走了進去買了一包香菸。菸盒一直都能在謝沅梳的髒衣口袋裡找到,溫平俊要買並不困難。
當晚他便點了一隻菸,擱在桌角邊緣燃了一整個晚上。
他覺得他終於不必在人前假裝一點事情也沒有很好,抱著膝蓋在窄小的套房中無聲掉著眼淚很好,瘋狂想念著他一直逃避的謝沅梳很好,恨著這樣覺得鬆了口氣又沒出息得自己也很好。
他還愛著謝沅梳,他愛得心很痛,痛得恨不得恨他。
殘菸燃盡了只剩短短的菸嘴,溫平俊在自己複雜的心情中沉沉睡去。
清醒時他說著「我恨你」卻在睡迷糊時輕柔地說著「我愛你」,他真的需要一份令人無法歇息的緊促工作忘掉那個人。
謝沅梳是個守信的人,即便半路上他與溫平俊的對話因為他那不顧後果的「我恨你」而冷掉,他還是陪著溫平俊走到他現在住的大樓門口。警衛室的先生瞥了謝沅梳一眼便將目光轉回連續劇上。
溫平俊半路就想要他走,一方面是不想謝沅梳知道他家的位置。一方面是這樣乾的氣氛令人非常難受。他一路抽著菸,一根接著一根點燃。謝沅梳企圖找了幾次話題,卻發現溫平俊完全拒絕與他談論關於私生活的話題。下班時間後還談論公事太不長眼,否則謝沅梳篤定溫平俊現在除了公事外一點也不想有任何對白。
「我答應店長會送你到家。」謝沅梳在溫平俊暗示他自己離開時淡淡地道。
溫平俊對他並非一無所知,感情上的謝沅梳的確很爛。撇開這點,謝沅梳是個有原則重守諾的人,這也是溫平俊一開始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聽到這樣的回覆溫平俊也不勉強謝沅梳離開,這是原則問題,即使他們撕破臉現在就要謝沅梳滾出自己的視線,九成以上機會謝沅梳還是會跟著自己。溫平俊了解謝沅梳一如謝沅梳明白溫平俊的了解,他不再與他糾結這個問題。倆人不發一語地行走,很快便抵達溫平俊住處。
他倆分開沒說再見,只有溫平俊一句:「我也會與冷塵說我到家。」做為終結,謝沅梳目送他走進大廳。電梯門開,再也不見溫平俊身影。他才轉頭離開。
回去路上,謝沅梳手機傳來鈴聲。看了螢幕,是家裡來的電話。
「兒子,眼看要中秋了。這個中秋節你會回家吧?」來電的人是謝爸。謝沅梳是單親家庭,他的母親在很久之前就帶著行李離家出走。他對自己的媽已經沒什麼印象。
「會。」他想了想,開始思考調假長休的可能性。
「說到這個,上回你帶回來的女朋友還好嗎?要不要一起回家裡過節?」
「我待會問問她。」謝沅梳不慌不忙地回道。
「好久不見爸有點想她,這麼乖的女孩子,你要早點給人家一個交代。你也不小了。」
「我們有自己的規劃,爸你別擔心。我在外頭,晚點到家再繼續跟你聊。」
「不用,爸要睡了。你早點休息。」
「晚安。」謝沅梳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路燈燈管。飛蛾繞著昏黃的燈光往最亮的地方撞,直到電話掛斷,他才輕輕嘆了口氣。
他穿梭在騎樓,手機撥打他一個女性友人的號碼。
對方拖了很久才接起電話,第一聲問候惡聲惡氣:「靠!你不知道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快十一點嗎?姑娘我可是要睡美容覺的!」
「知道啊。」他不痛不癢地回道。
「幹嘛啦?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痛快的講完,我要繼續睡覺。」她很不耐煩。
「中秋節有空不?」謝沅梳單刀直入。
「沒空。」握著手機的她翻了白眼。
「三日女友的案子接不接?一天工資算妳兩萬。」
「接。」沒人會跟六萬新台幣過不去。
「回頭發資料給妳。」他瞇起眼睛,「晚安。」
「晚安。」她將電話掛掉。
謝沅梳握著手機發呆很久,這才嘆了口氣繼續往回家的方向前進。
中秋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火車站前站口等人。還差三分鐘是下午兩點半,估計齊潔會一秒不差地準時出現。謝沅梳提早請了半天假就為了避開大眾交通工具的擁擠,中秋前的周五下午,還是擠得要死。他突然覺得自己該多堅持會兒請假,將整天假期堅持才對。
齊潔是他的高中同學,謝沅梳也差不多是那時發覺自己的性向有點特別。偏偏他爸是個純正的異性戀,異到有些恐同的傾向。謝沅梳想了很多次乾脆出櫃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齊潔與他的騙局也差不多是高中那時開始的,這一騙就騙了他大半個人生。在他老爸眼中,謝沅梳就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有了女友不結婚的混球。偏生他自己就是早婚,最後卻落得老婆跑掉的下場。謝爸自己也有點心理陰影,那陰影面積還頗大。所以他也不敢開口催謝沅梳結婚。
謝沅梳一直都這麼鑽著漏洞,一開始讓齊潔假裝,後來用白花花的銀子釣著齊潔繼續幫忙。算一算,他砸在齊潔身上的金子也能堆出一座山。
不過算了,反正他爸喜歡齊潔這個爽快麻利的性子。就當他花錢討爹開心吧。
下午兩點半,齊潔拖著行李箱出現在他的面前。一秒不差。
「你有帶伴手禮嗎?」她摘下太陽眼鏡,瞄了謝沅梳兩手空空。
謝沅梳唔了一聲,他們的火車在三點五十分。還有二十分鐘能準備,他開始懊惱自己忘記要帶伴手禮這件事情。
「廢物。」齊潔翻了一顆白眼:「幫你買好了,你爸喜歡的。」
「齊潔我要是沒有妳該怎麼辦才好?」謝沅梳一臉看到救星的模樣,狗腿巴拉地道。
「省省,我不想被Gay說『沒有妳怎麼辦才好。』,謝謝。」齊潔推了謝沅梳一把,「走吧。」
「走吧。」
他們搭了近四小時的火車,到點時差不多是晚餐時間。
齊潔踢了閉眼假寐的謝沅梳一腳,「準備下車。」她起身要拿行李。
「我拿吧。」謝沅梳將她按回座位上,起身將齊潔的行李箱與自己的背包拿下來。
剛出火車車廂,本來瞪著謝沅梳還有些嘴歪的齊潔換個人似地掛起恬靜的笑容。這業務用的微笑與謝沅梳工作時的神情很像。
是說也該像,他倆是一塊蹲在學校的社團教室咬得筷子、一塊對著鏡子笑到臉都僵了才練出這樣的笑容。
他倆的中秋節在齊潔端起笑容的瞬間開始了。
中秋節三天假期,齊潔端著模範女友的樣兒與謝爸搶著做飯。第二天傍晚他們訂了餐廳要在外頭吃晚餐,地點離謝沅梳的老家很近,只要走過三個路口就能到。齊潔牽著謝沅梳的手走在謝爸後頭,倆人路上沒有交談。謝爸走了幾個騎樓回頭對倆人道:「不用這麼拘謹,也不是外人。」
齊潔甜甜笑著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謝沅梳則與她討論起了等等的菜單。謝爸無言地看著自家兒子,再看看一點怨氣也沒跑出來的齊潔,搖了搖頭。
溫平俊與謝沅梳的老家有段距離,終歸在同一個城市裡。那天晚餐他家也約了在那間餐廳吃飯。溫平俊已經出嫁的姊姊也帶著自家老公孩子回來過節,他們剛落座不久,謝沅梳牽著齊潔走在謝爸後頭被服務生領位到溫平俊斜對桌的狀況劇開始運行。謝沅梳心虛地放下齊潔的手。齊潔奇怪地瞥了謝沅梳一眼,主動牽他的手卻又被快速甩開。謝爸背對他倆什麼也沒看見,溫平俊卻什麼都看見了。
「你幹嘛啦?」趁著謝爸視線死角看不見他倆,齊潔附在謝沅梳耳邊問。
「說來話長。」謝沅梳只感到身後的視線非常火辣。應該說,他意識過剩地感到溫平俊的目光很毒。
「還演不演?」齊潔雙手環著胸,對他翻了白眼。
「喂!」謝沅梳皺起眉來,只差沒在臉上用筆寫出『當然要演』四個字。
溫平俊握著筷子看著那頭謝沅梳與女人的互動,連上菜了都沒發覺。還是菜要被孩子挟光,溫姐喊了自家弟弟幾次才把他喊回神。順著溫平俊的目光,她也見到那兒的謝沅梳與齊潔。「真要那麼在意那個女人你等等找到機會去要電話啊。」她損著自家弟弟。
「別瞎說。」溫平俊扒了一大口飯。
他看的分明是男人。
「你就是這樣有色心沒色膽才到現在還光棍一把。」溫姐用鼻子哼哼,挟起一塊肉就往溫平俊碗裡放。「很介意的話,讓你姐夫去幫忙要電話給你。搭訕可是他的強項。」
溫平俊的姐夫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吃飯。
這段飯吃得溫平俊很不心安,他時不時將目光飄向謝沅梳的方向。與謝沅梳目光對上時又心虛地轉開。往來幾次連齊潔都發覺溫平俊一直往自己這桌看,她皺了皺鼻子,心裡頗不痛快。
「我去一下廁所。」溫平俊無法專心下箸,他放下飯碗往廁所的方向走去。同時,一直偷覷著溫平俊的謝沅梳也放下碗筷,「爸、小潔,我去方便一下。」
溫平俊摸了摸褲袋裡的菸,靠近廁所時往右邊一拐便出了帳台。低頭點菸的時候,謝沅梳已經追到外頭。
「你……」謝沅梳看著他,心中浮出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是一個開頭便無法將後續說出。倆人便這麼僵著。
「女友很正。」溫平俊的目光對著馬路上來往行駛的車,他緩緩將殘菸吐出。
「不是你想的那樣!」謝沅梳還想解釋,溫平俊卻打斷他的話。
「不必特別跟我解釋,我現在不是你的誰。」他闔上眼,拒絕與他繼續這個話題。
「平俊,我愛你。」
「可我恨你。」
溫平俊吐出最後一口菸,將菸蒂扔進一旁的水杯中。他轉頭看著謝沅梳:「當時分手你多爽快地離開,你以為現在你說愛我我會相信你麼?」
溫平俊不想多談扭頭就走,將謝沅梳的瞠目結舌與無話可說留在原地。
他沒回去飯桌,而是急吼吼地衝進廁所中。溫平俊將自己關在密閉窄小的空間中用力摀著臉不發一語。
他的內心在拉扯。
謝沅梳回到餐桌上,第一個注意到的並非齊潔的笑容有些僵硬勉強,而是溫平俊還沒回位子上這件事情。桌底下,齊潔的羅馬涼鞋蹬了謝沅梳的球鞋一腳。謝沅梳這才將注意力轉回自家人的飯桌上。謝爸注意到自家兒子僵硬回轉的目光,好奇地往斜後方那桌看去。
沒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但那桌上有一雙男孩正巴巴地瞧著桌上一個盛滿食物的碟子。他們的媽正用眼刀剜那兩個男孩。「舅舅還沒吃過呢,你們就管自己想吃嗎?」溫姐在家顯然是辦黑臉的那個,此話一出倆小男孩不敢造次。
謝爸還當謝沅梳在看小孩。他清了清喉嚨,定定看著謝沅梳開口說道:「兒子,我剛跟小潔談過。你倆究竟有沒有打算結婚?高中交往到現在也要二十多年,你不著急我都替小潔著急。」
「爸!」謝沅梳張了張嘴。
「咳。」齊潔不怎麼自在地拉了拉椅子端坐著。看起來非常心虛。「那個,沅梳。」她扯了扯謝沅梳的袖子,還沒組織好該怎麼講話,謝爸已經指著自家兒子的鼻子念了起來。
「爸剛問了小潔有沒有結婚的意思,你一直說你們有計畫,但小潔怎麼說要看你?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子浪費人家的青春啊?你們高中開始交往到現在你也要奔四了,現在還沒要提親的意思是打算一輩子這樣拖著她嗎?你們這樣到時候還能不能要孩子?」
姑且不論男同志要孩子的難度,謝沅梳很沒自己倒楣還拖兩肋插刀的死黨下水的習慣。他站了起來,在謝爸換氣時打斷他仍在組織的語句:「爸!你別跟人家亂講話!」
謝沅梳若靜靜挨訓這事或許就這樣揭過,偏偏謝爸的地雷被謝沅梳一秒引爆。謝爸一拍桌子,聲響之大引來餐廳大多顧客的目光,大聲問著自家兒子:「謝沅梳,你究竟要不要對齊潔負責?」
謝沅梳還真沒想到自家老爸就這麼把倆人的名字喊了出來,他站了起來安撫道:「爸,這事我們回家再談。你、你別生氣,也別這麼大聲。」謝沅梳瞥了眼整個人僵成一片立體立牌的齊潔,不用一秒的時間便判定這女人已經派不上用場,連忙轉向附近的群眾道:「不好意思打擾大家,不好意思請各位繼續吃飯……不好意思。」
「我怎麼能不生氣?你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你對小潔才不好意思!」
「爸我們回家再談這件事情,那個……齊潔,我們吃飽了吧?」謝沅梳被搞得有些騎虎難下,連忙用手肘頂了頂呆若木雞的齊潔一下。
「啊!」她這才回過神來。「爸,我們先回家吧!沅梳你快去結帳!」
謝沅梳拿著自己的包包灰溜溜地跑到櫃檯結帳,替他結帳的小姐好奇地多看了後頭一眼。這才慢吞吞地與謝沅梳報價錢。
他點著鈔票正要付帳,那小姐鬼使神差地同他說:「正式求婚要找浪漫點的地方喔。」
「……謝謝關心。」他真想挖個洞跳進去。
謝沅梳與齊潔一進家門便將彼此鎖在臥房裡。
「妳怎麼不跟我爸說還沒打算定下來啊?為什麼要回妳要看我的意思?」謝沅梳頭痛地摀著額,「我爸前陣子才問起,我還回他我們有自己的安排。現在妳把選擇全推給我,難不成妳要我真的把妳娶回來嗎?」
「我哪知道你爸會直接發難?」齊潔的臉跟謝沅梳的臉一樣黑。她打開社群網站,指著自己的頁面與一則訊息給他看。內容是這樣的:『我剛在餐廳吃飯聽到疑似謝沅梳跟齊潔要結婚的消息,嚇死寶寶了。』
「我才要嚇死了!」齊潔確定謝沅梳看過訊息便將手機螢幕關上:「夭壽喔!被那幾個放送頭聽到,這下不就台灣頭到台灣腳都要知道這個八卦了?怎麼好死不死要在這時候吃飯?」
「完蛋了。」謝沅梳煩躁地在房間裡踱步。
齊潔坐在床上,煩惱地看著謝沅梳走來走去。「怎麼辦啊,難不成我真的要跟你結婚嗎?」
「婚姻是兒戲嗎?妳別最後這關頭還跟我鬧,我要想想怎麼辦。」謝沅梳朝她翻了白眼。
「現在怎麼樣都很怪啊,除了結婚。難不成分手?」齊潔的臉皺成一團。
「齊潔妳真是天才!」謝沅梳衝上前抱了她一下:「就分手,我們大吵一架分手。」
齊潔下意識便推開抱著自己的謝沅梳,力道之大令他站也不穩地撞向書架的方向。長滿灰塵的書冊應聲倒下,壓了謝沅梳一身,發出極大的聲音。
「齊潔妳要殺了我啊?」謝沅梳嚇了一跳。
「你才要嚇死我?」齊潔指著他的鼻子:「你不知道隨便碰我會挨打嗎?」都是下意識反應,她的身體動得比腦要快好嗎?
「……逼真了,我跟妳不只吵架要分手,還打了起來。」
「……呵。」
齊潔領謝沅梳這一天兩萬的臨時工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她簡直可以去抱一座影后獎盃回家。謝爸被兒子臥室傳來的重擊聲嚇了一跳,沒聽見什麼很大的吵架聲。但謝沅梳高中時學了吉他,謝爸嫌吵早就改過謝沅梳臥房的牆,舖了許多隔音材質。沒什麼聲音才是正常的。
他有些愁,看起來那小倆口在吵架。不對,看起來他們是在打架才對。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們就分手!」
齊潔用力摔了謝沅梳的房門,對著裡頭大聲咆哮。
「妳這個女人到底想要怎樣?」
謝沅梳拉開房門,對著齊潔的反方向怒吼。
「謝沅梳放開我!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竟然打我!」到底誰打誰還不知道來著。
實際上,她賊頭賊腦地打量走廊與客廳的方向。就怕謝爸又殺出來把她跟謝沅梳的努力殺翻在地上。
「我爸在嗎?」謝沅梳探出頭來,用氣音問著。嘴形大得非常誇張,誇張地好笑。
齊潔搖了搖頭,「靠,你不要這種關頭搞笑好不好?」
「我哪裡搞笑了?我很認真欸。」
「好啦反正你爸沒探出頭來,我要溜了。」
「回程小心,我去幫妳關門。」
他倆做小偷似地左顧右盼,謝沅梳還替齊潔提了行李箱到玄關。
「你……到時候你爸的反應再跟我說。」她探了探頭,「但我想他應該好一陣子都不會再逼你結婚了。」
「看著辦。」謝沅梳聳了聳肩。「我可從沒想過結婚這麼奢侈的事情。」
謝沅梳的中秋假期可以說是毀了。事實上,溫平俊也是。
他在廁所裡待了很久才出來,雖是避開謝沅梳那場鬧劇。回家後溫姐又繪聲繪影地重演給溫平俊看,還笑著問他:「很誇張吧?」
「哈哈。」溫平俊笑得非常勉強。
「不好笑就別笑。」溫姐滿腔亢奮都被自家弟弟熄滅。
溫平俊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家姐姐,一時間沒找到下一個話題。倆人氣氛正乾,溫姐的大兒子卻突然哭了起來。一聽寶貝兒子的哭聲傳來,溫姐頓時也沒了跟弟弟聊天的心情只是簡單交代自己去看一下小孩便離開客廳。
溫平俊低頭看了自己的腳指,突然有點害怕情緒失控。跟著溫姐的後腳離開客廳,將自己關在房間裡。
怎樣的男人能一邊對自己說「我愛你」,一邊又跟另一個女人討論結婚?
溫平俊想了很久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但謝沅梳就是那個男人。他卻至今無法放下他。他煩躁地抓了把頭髮,好不容易壓住的情緒又開始波動。
擱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聲,溫平俊突然想起他還沒將震動關閉換成鈴聲。他拿來手機,螢幕顯示來電是陌生的號碼。他從沒見過。
「你好。」怕是有急事找他,溫平俊斂起性子溫和地道。
「我是謝沅梳。」
電話那頭傳來他的嗓音,溫平俊立刻將電話掛斷。
他覺得自己要被謝沅梳逼瘋了,這傢伙打給他幹嘛?他怎麼拿到這個號碼的?是要解釋嗎?要解釋什麼?溫平俊的思緒如一團亂麻,糾纏在一塊。煩躁、困惑、憤怒、還該死地有點期待。
電話再次響起,他靜靜看著來電一直響、直到轉語音信箱。其實他直接將手機關機便一了百了,不知怎麼他卻有些抵觸這麼做。溫平俊覺得盯著手機狂震的自己很傻,傻得好笑。卻又病態地想看著手機震動,想看謝沅梳打來、切斷、再打來、再切斷。
未接來電堆了三十多通,他蹲在床邊看著手機的電量從98%逐漸掉到41%,入魔似地看著謝沅梳狂打給自己。
溫平俊覺得自己八成被謝沅梳逼瘋了。
他終究沒接那天的電話,手機鬧著就沒電了。
溫平俊沒想再給手機通電替自己添堵,關了臥房燈便去客廳呆坐。
他姐看著韓劇他便跟著看,姪兒吵著要看卡通他也跟著看,爸媽後來轉了新聞台他也跟著看。就這麼慢不精心地跟著大家看電視看到凌晨兩點多。溫爸打著哈欠先到房裡暖床了,溫媽卻坐在發呆的溫平俊身旁。
溫媽就像那種遊戲裡躲在人群中並不明顯的魔王NPC或者小說設定裡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關鍵角色一樣,她握著溫平俊的手淡淡地道:「我養你到這麼大,兩次見你這樣失神落魄。一次是車禍那時,你自己承認的失戀。一次是現在,你還沒承認你失戀。兩次都看見那個好看的男人出現。」
「你的戀人是那個男人對嗎?」
「不是。」這回溫平俊回得飛快,非常理直氣壯。
「你喜歡他對嗎?」
「不是。」溫平俊的心跳急促了起來,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膝蓋。「我恨他。媽,我恨他。」
溫媽看了眼溫平俊的模樣也是心疼,嘆了口氣便起身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
中秋假期結束,溫平俊遞出外派申請書給上司。
他下頭的組員全驚呆了,自家BOSS剛推穩一個新的業務上線,不好好守著便罷,還想著要出國。如果溫平俊真順利離開了,他們不就要換BOSS了嗎?
溫平俊手下那兩個非常積極找話題與謝沅梳聊的小專員幾乎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把自家老大出買給謝沅梳。得知消息後,他盯著通訊軟體心情非常複雜。
是那天撥的電話起反效果。謝沅梳心知肚明。
溫平俊一直是他一塊不安份的心魔,如今他為了閃避自己竟寧可遠走。
「不能再繼續原地踏步,他恨我我也要再努力最後一次。」他闔上手機,揉了自己的眉心。「如果還是這麼痛苦的情況,不如為了爸找個女人結婚。」謝沅梳往椅背躺去,抬頭看著天花板。
「如果他還是恨我,說了再說都還是恨我。我就找個女人結婚。」
溫平俊自然不曉得謝沅梳的打算,他的派外申請進行得異常順利。上司與他面談幾次便決定把新上的子公司交給他負責,相關資料如雪片般地送進他的信箱。
這段時間他忙得日夜顛倒,分不出一絲一毫的精神去想謝沅梳。如果可以,他還不打算回來,就這麼遠遠地待在國外也不錯。他就不信到了外國還能繼續讓謝沅梳給自己添堵。
他已經成功忘掉這個人一次,再給一次足夠的時間,他與謝沅梳的回憶能再深埋第二次。
臨別前夕,他約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酒吧碰面。才踏進酒吧,他便與冷塵對上目光。
「謝沅梳找了你好久。」冷塵用目光示意謝沅梳座位那個角落,「你要不要去看看?」
溫平俊沒敢回頭,只是將目光放在自己的鼻子上。「不了。」
「我覺得你還是去看看才好。」
那天謝沅梳喝了很多的酒,在冷塵這發起酒瘋來。那時已經靠近打烊的點,酒吧裡已經沒什麼客人。冷塵索性收留他一晚,隔天一早才放謝沅梳離開。
那天他從喝醉的謝沅梳口中得知這件事情,隔了幾天,謝沅梳也大概知道冷塵發現了。還拜託冷塵替自己保密。
溫平俊還在掙扎,冷塵推了他一把。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對他的在意。」他說,「謝沅梳要我保密。我只能告訴你,你現在不去見他直接離開,多年後若發現真相你會恨得恨不得殺死自己。」
「你什麼時候倒戈的?」溫平俊笑笑地問道。
「我從沒選邊站過,我只是以朋友的角度提醒你。」
他扭頭看著桌上堆滿空杯的謝沅梳,想了會兒便下了決定。
就當告別幾年前的自己,最後與他交談的這一段結束後,就將過去鏟開。
「謝沅梳。」他拉開椅子,在他的面前坐定。「你有話要對我說?」
謝沅梳瞥了他一眼,停下添酒的動作。意外地看著眼前溫平俊的模樣。
「有話快說,我約了英雄他們。」他低頭看著手錶,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之久。謝沅梳有再多話都不會講到這麼長時間才對。
「溫平俊,我還愛你。」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從結尾開始述說。說那麼多前言鋪陳聽著都像在裝可憐。但是,可憐這種情緒是對還愛著的人才會產生的限定擁有,他沒有把握自己費這麼多口舌講了那麼多話,溫平俊卻只是被他激起怒火。「當時走得瀟灑,在你完全消失後我才發現自己愛著你。失去後我才開始後悔當時讓你離開,我知道這麼說很賤,但我的確在失去你之後才發現妳的好。」
「是挺賤的。」溫平俊雙口還著胸口,點了點頭。
謝沅梳一見他反應便知道自己賭對了路線,要是一開始將自己的心情完全傾倒而出,他與溫平俊就完了。
「你問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我想了。我的答案還是愛的。你我分開後,我才發覺我愛著你。幾年前的我的確是渾蛋,你愛著我是愛錯了人,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的消息,我找你找得生不如死。承蒙錯愛,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愛你嗎?」他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與你說,絲毫隱瞞都不會有。」
「謝沅梳,你在我心中已經信用破產了。」他抬頭,與謝沅梳的目光相交。裡頭一點情感也沒有流露。聽完那一番話,溫平俊竟然只感到乾涸的信任正在龜裂。「你只想與我講那些廢話的話,抱歉,我不想聽。」他作勢起身。
「如果這回你還轉身,我會去相親找個女人結婚。」這是他的王牌,亮了便亮了。生死由天。
「這樣很好。」
溫平俊轉身離開,目光不曾轉回。
謝沅梳起身,從後頭穩穩抱住溫平俊。
他站得僵直,熟悉的氣味帶著酒氣掛在他的身上。
「我愛你。」
「放開我。」
溫平俊愣了片刻才想到這兒大家都在看,他正要扳謝沅梳的雙手掙脫開來。卻只在耳畔聽見他極輕地道歉。聲音很沉,帶著醉人的磁性。「我們重新在一起好嗎?」
他停下掙脫的動作,只是將雙手摀著臉低頭不說話。「該死。」溫平俊的心跳得飛快。這男人再次捉到令他砰然心動的節奏。
「平俊,好嗎?」
溫平俊沒留下,他當時申請的調轉那麼堅決。臨時要說自己不走了,他老闆大概會一槍斃了他。
謝沅梳特地請假到機場送行。他的精神非常好,對比溫平俊則是一臉沒睡飽精神萎靡的模樣。
「我要準備登機了。」他打了很大的哈欠。
「在國外不許花心。」謝沅梳站的位置離他有段距離,他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鎖骨飄去。
「不會不會。」溫平俊擺了擺手,「到了我會給你發照片。」
「不能視訊嗎?」
「看我的心情還有疲憊的程度。」他搔了搔頭,「快十年沒摸法文了,希望到時候不會變成麻瓜。」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農曆年那時候吧?幹嘛?」
「小年夜時我去你家拜訪吧?」謝沅梳搓了搓手,講得有些扭捏。
昨晚溫平俊同他說過,他家神通廣大的媽好像發現這件事情。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只能待在檯面下。畢竟他這回好不要臉才把溫平俊追回來的。
「我跟我媽通通氣再跟你講,別衝動。」溫平俊舉起雙手,「我真要走了,飛機不等人的。」
「我愛你。」謝沅梳眨了眨眼,在他離開前依依不捨地說了最後一次。
「好啦,肉麻兮兮的。」溫平俊揮了揮手。
他將最後抽殘的菸都扔進垃圾筒中,因為謝沅梳對他說抽菸對身體不好。既然不好那便戒掉吧,反正他染上菸癮也是因為想念。謝沅梳現在黏糊糊地纏著他,想念的對象死巴著自己他也沒什麼好留戀香菸的。戒吧。
早上出門之前,溫平俊在報紙讀到了這幾個字,不知道為什麼有點觸動。仔細要說,或者也不是不知道緣故——他有過,現在也還是愛的,然而更多的時候在這段感情上非常的迷惘,尤其這一年以來。
能夠懷疑的地方有太多,早出晚歸,總是應酬,說了兩句就冷掉的氣氛。好像早上那時候,謝沅梳同樣在看著報紙,偶爾放下來,喝咖啡,喝完了也就出門了。沒有道別的吻,從什麼時候開始省略了這個?也還不到無話可說的地步,就連昨夜也做了一場,細節卻完全回味不起來,僅僅做了。生活裡彷彿沒有別的激情了。就剩下習慣。
他們在一起後,在周圍的朋友很多人都不信,好像謝沅疏這樣漂亮又成功的人,竟對他的這麼普通的上班族,當然溫平俊並不到醜,可在非常好看的人面前,也就沒有什麼特色了。其實溫平俊喜歡他也不完全因為他的長相。最初認識的時候,首先注意到的是謝沅梳的眼睛。很清亮的一雙眼,很誠摯的,好像能夠把人看透,笑的時候彎起來,又很壞,很勾人。
當時也不知道謝沅梳叫作謝沅梳。溫平俊那時喝了半醉,他坐在吧台前,周圍那樣熱鬧,相互都在勾引,獨獨他,非常隔絕。這時就看見了謝沅梳。也沒有什麼天雷勾動地火的情節,卻也有那獨一無二的巧合。溫平俊掉過頭去,謝沅梳正好地看過來,濛濛的光線下,彷彿有點什麼。通常溫平俊不玩一夜情,他單身很久一段日子了,天天公司家裡,對誰也好像都不感到興趣。只有謝沅梳。他靠近的時候,溫平俊沒有避開。
當晚他們上床了。隔天在賓館醒來,只剩下溫平俊。他沒有難過,失落倒有一點。假如他先一步清醒,或許能夠問問謝沅梳電話號碼。
後來也還是知道了。溫平俊的有個朋友的朋友生日,他去了,再見到了謝沅梳。以後回想起來,溫平俊都不太記得謝沅梳當天清醒地看著自己的神態。先動心的那個人,往往看不見細節的魔鬼。
溫平俊不便再出神了。今天小年夜,雖然還有一天才過年,大部分的人心情已經非常放鬆,然而還要埋首在工作,到了明天,更要沉浸在年節的氣氛,多數企業行號都會提早打烊。不論什麼事,在今天都要辦好了。
溫平俊剛剛接到一則訊息通知,告訴他訂的年菜已經到達取貨的超商。他並沒有訂這個,也不知道為什麼通知到他這裡。他和謝沅梳不會在一起吃年夜飯,各自回家去,通常初三才會在他們的家裡碰頭。這年頭,很多超市即使過年也開著,買菜非常方便,並不缺材料。他和謝沅梳都會做飯。
下班時,他去領了貨。報出名字,店員查閱又問了一次,改問手機,終於確定。名字不對。那個名字,他認識。突然他生出一絲恐懼,又複雜的,深的使他激動的情緒。他恍惚似的走出超商。這家超商與他住的地方完全反方向,他特地來一趟。車子停在對面,他抱著貨物箱匆匆過馬路。突然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或者該說兩個,謝沅梳和這貨物箱上名字的男人走在一起,很親近。
他腦袋空白了一下子。
就這麼一下子,他聽見了巨大的尖銳的鳴叫聲,而身體的痛更加巨大,眼前的一切翻轉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想到早上報紙上讀到的句子。
後面還有下半句話: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溫平俊不知道這時候心裡盈滿的所有激昂叫不叫恨……他被車子撞飛了出去。他好像看見了謝沅梳非常震驚的臉色。
「大叔,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時隔多年再聽到這句話是在賓館的床上,男大生燃起菸低頭滑著手機順口問道。凌亂的雙人床間隔了條浴巾如楚河漢界,溫平俊抱著自己的衣物走進浴室並未搭理他的問題。
「有沒有愛過一個人」這問題非常有意思。他單身好一段時間,幾年前曾有段維持幾個月的穩定對象。他曾在那個迷網的時光中認定自己愛過謝沅梳。
不論現在的他對這段感情多麼嗤之以鼻,當年的他的確覺得那是愛。
無預警勾起的回憶如花灑落下的熱水,燙人又帶著煙霧般撲朔迷離。溫平俊彎腰沖掉身上的泡沫,突然地很想知道現在謝沅梳過得好是不好。這樣的念頭只是瞬間,下一秒他用力搥了水龍頭的溫控把。冷水淋在身上凍得他胸口一縮,也將剛才的想法牢牢束起沖入排水口。
難以言說的惆悵在他擺脫那名字當口席捲而來,溫平俊離開浴室的動作說是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大叔,你的頭髮還在滴水。」用菜市場名介紹自己的男大生聽見聲響扭過頭來,方才的菸已經熄了,但手機還捏在手上。他善意地提醒道:「雖然大叔你頭髮是短不錯,可這種地方的吹風機都只是好看的而已。」
水珠順著脖頸的曲線滾落後背,手裡抱著的外衣也沾上髮梢落下的水珠,斑駁的深色打在灰色polo衫上,像毛毛雨的水紋。
男大生自我介紹時號稱「小明」,便是那鬼故事常客、冷笑話常客、還有腦筋急轉彎常客。沒想到一夜情這種情境下,小明也不得閒得出來串串場。
「話說回來,大叔。」小明放下手機,撐著臉看了眼他光實的胸膛。
「你肯定是有愛過的吧?」他說,「否則聽見那問題時你沒道理這樣急匆匆地逃進浴室。」
男大生的語言給了溫平俊足夠時間找回冷靜,他扯來第二條浴巾備品擦乾頭髮,在梳妝鏡前坐下。「你僭越了。」他說。
「嗯,我僭越了。」男大生重複了回溫平俊的話,「可大叔你的反應是真有點意思,感覺挺有故事的,我能聽聽這個故事嗎?」他頓了頓,終於肯放下手機用正眼與溫平俊說話是不錯。這對話內容卻是分分鐘找抽的節奏。
「不能,我們沒這麼熟。」溫平俊的目光透過化妝鏡可直接對上小明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大學生還帶著莫名的天真爛漫,他的神情像個十足的好奇寶寶,溫平俊垂下眼簾與他的目光錯開:「小明,好奇心可是會殺死貓的。」
「我屬老鼠的,貓被殺死可是大大的好事!」
這是個風雲人物該有的標準應答口條,帶著幽默又恰當地將話題的針鋒相對緩衝開來。他忍俊不住卻又沒忍住與他道:「你這嘴沒管住早晚會被人打。」帶了些苦口婆心的味道,可小明沒領情。他解開手機的觸控鎖繼續瀏覽社群軟體的訊息,螢幕的光打在眼鏡上是刺目的藍色。男大生痞痞地道:「至少現在我是安全的,大叔你很沒要打我的意思。否則我已經被你按在地上揍得嗷嗷叫。」
。
多年前他謝絕與謝沅梳一切相關的人、事、物,如今他卻因為一夜情的對象而想起那個人。仰賴如今發達的科技,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謝沅梳的社群帳號。
陌生人可見他的訊息停留在好幾年前,與自己相關的幾道消息被高高掛在頭像下頭,那人破碎的隻字片語能見到他的後悔與夾在懊惱間劈腿的事實,那是當年他被蒙蔽的雙眼所不可見的訊息。
雖都是些簡單的日常瑣事,溫平俊卻能立刻分辨哪些事情是屬於他的過往,又有哪些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令人意外的是,現在的他竟然還能被牽引著心跳與憤怒。
對於謝沅梳不忠這件事情,雖然多年前給他的刺激足夠令他下定決心遠走。實際造成的傷害卻不如他預想得那樣子大。也許是那時他倆的感情走到最後只剩下冷掉的話題與麻木與習慣,沒什麼激情自然沒什麼刻骨銘心。過了這麼多年,那些冷淡的情緒經過時間的陳釀產生了些比較濃郁的變化。否則該怎麼解釋溫平俊對這些陳年舊帳燃起的憤怒?
溫平俊的父母給他起得名字非常貼合他的性格。他一直是個溫和的人,追求著平凡的日子與平順的生活。過了三十五歲還沒有發福的他,在同齡人一個賽一個大的啤酒肚前,他也能挺起胸膛擔起「俊」這個字。
這樣溫和的男人對著過時的訊息默默怒了起來,怎麼看都是件不簡單的事情。
他與他都換了幾份工作,輾轉跳槽這麼些年,如今的溫平俊已經在離過往很遠很遠的城市。
話說回來,他其實想像過將來與謝沅梳重逢的可能。怎樣的情境場合都在那個心痛的當下模擬過數百次,就是沒想過會在出差時將自己的名片遞到謝沅梳手上。同樣也沒有想過,那個謝沅梳能表現得像與他第一次見面似地與他寒暄。親切地如同他的劈腿與他的車禍、他的後悔他的懊惱與他的逃跑他的打擊只是一個滾燙沸騰的妄想。
「你過得好嗎?」
溫平俊簡直要信自己有被害妄想症時,拿著馬克杯假意要裝水的謝沅梳臨著他,低聲問道。
「極好。」他想也不想便這麼回道。
這問題他也在腦中模擬過好幾回,有時趁著酒精麻痺了他的尊嚴與一些外在其他束縛,甚至曾經捶著餐桌問:「為什麼這麼對我?」自然空氣是不會代替謝沅梳回答他這些問題的,只是他曾憤恨仇視地想過,若有一日那人這般問他,他要不控訴那時的難受否則也要捏緊拳頭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可他沒想到真碰上了,不說控訴不說給點顏色。他毫無起伏地回他「極好」也罷,待到謝沅梳以極低的嗓音同他說:「那便好。」時,他卻在心中開始懊悔自己的答案。
實在捉摸不透自己的想法,幸好謝沅梳給完回覆便真拿著馬克杯走向飲水機的方向。
男人離開後,溫平俊自己帶來那倆專員屁顛屁顛地湊到他面前。倆人的神情不盡相同卻能讀出差不多的企圖。溫平俊不等倆姑娘開口便舉起自己的右手,頗有喝止意味地同她倆道:「他剛只是問我空調會不會太冷。我回他,恰好。」
倆姑娘撇了撇嘴,其中一個轉頭就跑開了、另外一位則用一副「BOSS你看今天天氣真好呀!」的態度與他說:「BOSS想問你剛才的簡報有沒有哪邊需要補充,等等我會找機會再補上。」
「極好。」這是他今日第二次用這個詞彙,溫平俊摸了摸口袋裡的菸盒,盤算了休息時間還有幾分鐘,還夠他抽根菸。「我到外頭呼吸會兒。」他說。
小專員一看自己老大沒要跟自己計較立刻雙手恭迎BOSS去外頭「呼吸」,他並不是菸癮犯或者情緒作祟。只是待會若再回碰上謝沅梳,什麼隻字片語被他帶來那兩妮子聽見或多或少都會造成點麻煩。
他不怕麻煩,但他不想招惹謝沅梳。
。
公司的後頭是所學校,碰上謝沅梳令他無法專注於工作。到了下班時間,他換上慢跑鞋到學校操場慢跑,湊巧見到正在打籃球的小明。
男大生與他打招呼,溫平俊費了一點功夫才認出對方是誰。少年擱下球友與他跑了半圈操場,溫平俊才奇怪他幹嘛跟在自己旁邊不緊不慢地跑著,小明已經自動雙手合十交代:「有點麻煩,大叔請讓我當會跟屁蟲。」
「跑道人人都能使用,你剛好跑在我旁邊也沒什麼奇怪。」溫平俊瞥了他一眼,抹掉額頭的汗水繼續向前跑,加快了腳步想將小明甩在後頭,男大生卻又調整速度追上他。
「大叔你真的很有趣耶!現在我沒有伴要不要考慮一下?」小明特意秀了秀自己手上的肌肉。
「不要。」溫平俊加快跑步的速度,沒再讓小明追上。
他一直有將慢跑當作運動的習慣,小明一時間跟不上便罷。可過了一圈半的路程後,溫平俊已經沒了耐力。趁這機會後居而上的小明強迫推銷似地將自己的本名與身家資料全報給溫平俊,順道表明自己不菸不酒不賭博是現代三好青年,只差沒把自己的身分證字號與信用卡號碼報給溫平俊知道。
轉任業務許久的他無奈地發現,小明的資料在這對話的過程中已經被自己完整地記了下來。
準備離開操場時,他又碰到了多年不見的故人。
溫平俊開始思考自己今天是否不適合外出,否則怎麼會在短短的一天中碰到這麼多個跟當年那事有牽扯的對象。
不論是讓他勾起這回憶的一夜情對象,號稱自己叫小明的林瀚文。
還是當年他的情人,多年前劈腿的謝沅梳。
或是正與他面對面微笑著,謝沅梳的劈腿對象-張宣。
「嗨。」
張宣並不曉得溫平俊知道他就是當年謝沅梳的劈腿對象,他後來輾轉得知溫平俊出車禍卻不曉得那車禍地點與他只有一個路口的距離。謝沅梳的心虛將這件事情摀得很牢。溫平俊的態度太溫和,他沒想到眼前的男人其實知道自己曾搶了他的伴,感受不到敵意的張宣平和地與他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問他過得好不好,溫平俊內心湧出一股怪異的好笑感。
「還行。還有點時間能在公司附近的學校運運動,總差不到哪。」
「說得也是。」
「還有點事要忙,先回公司。」
那天忙的簡報材料是在這回出差的會議上要使用的。溫平俊與手下倆專員重複演練好幾次,確認沒有漏洞與破綻後才帶著檔案離開公司。
他們來得有點早,往常會有交通管制的地點今天罕見地暢通。
溫平俊架好筆電後便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往吸菸區方向走去。
謝沅梳他們公司的吸菸區就設立在大門口旁傍著警衛室,剛過午餐時間,謝沅梳剛從外頭結束用餐正要回公司時碰上了剛抽完兩根菸準備回會議室的溫平俊。
倆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沒有相遇的機會。
謝沅梳在他身後走了幾步,終於出聲喊溫平俊的名字。
「你從來不抽菸。」
「你的從來停留在很多年前。」溫平俊沒有回頭,回覆完畢便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在後頭的謝沅梳沒調整步伐,只是看著溫平俊的背影越走越遠。
五分鐘後,方才拔腿就走的溫平俊因為案子的關係必須與他待在同一間會議室,倆人呼吸一樣的空氣。雖然心裡煩躁卻還是面上平和地與他談論兩間公司合作的事情。
兩邊的業務代表誰也不讓誰,雙方臉上的親切笑意私毫不減。幾重心意堆疊的結果是溫平俊開始覺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狀。情緒拉扯的不適感隨著會議進度推進而有越見嚴重的苗頭。
會議結束之後溫平俊低頭收拾他的東西,坐在對桌的謝沅梳走過來問了句:「一起吃頓飯?」
他想婉拒謝沅梳,可溫平俊自己帶來的倆小專員一點也不打算配合。眼前帥哥黃金單身漢正再約吃飯了!怎麼可能不衝?溫平俊還沒說話,他帶來那兩小女子用力點頭,滿臉願意地隨時都能跟著謝沅梳走。
話說回來,他那兩個下屬去不去與他還真沒多大干係。
「不了,還有點事。」想了幾回,溫平俊放開『捨命陪君子』的選項。誰讓那幾個小專員看著謝沅梳的表情像花癡,他一點也不想出現在有他們的餐桌。
謝沅梳的手段還是有點,否則公司不可能會派給他這麼重要的案子。深知假公濟私這四字奧義的他最後還是坑了溫平俊一把。
誰讓他是客人呢?
。
那天以後,謝沅梳非常積極地出現在溫平俊面前,甚至連他常去的酒吧都探聽到位置。
這簡直是一場惡夢,溫平俊很想假裝自己沒見過後頭那個正在發酒瘋的男子。謝沅梳喝得爛醉,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替他點了一大堆的調酒。他嘴裡吃著螺絲,搖搖晃晃地到溫平俊那張桌子,不依不饒地問:「若你只要一夜的溫暖,選我或者別人其實差別不大。」謝沅梳幾乎整個人都掛在溫平俊身上。
溫平俊非常無言,可他見到後頭幾雙銳利的目光很有要與謝沅梳溫暖一把的意願,最後還是選擇扛著這醉鬼離開。
喝醉的謝沅梳沒想像中的要麻煩。一進房他便被謝沅梳壓在床上,這男人一直以來都是在下面的,突然來這麼一招還真是嚇了他一跳。一把推開啃骨頭似的謝沅梳,溫平俊為了自己的貞操閃了老遠。 這下還真後悔剛才一個衝動便把這禽獸帶回來的事情。
他真該將他留在酒吧讓那些男人跟他好好溫暖溫暖。
可那處是他慣於出沒的地點,謝沅梳一亂下去他肯定沒什麼好下場。
溫平俊一周至少有五天的夜裡會在那兒待到很晚,許多常客包括老闆其實都與他有些往來。他不敢想謝沅梳鬧得太大,若轉頭就走最後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謝沅梳安撫下來,拜此之賜,那些塵封許久的記憶、關於謝沅梳這個人的瞭解變得鮮明很多。看著那張溫馴的睡臉,溫平俊在自己差點吻上謝沅梳時讓理智戰勝誘惑。他立刻帶著自己的東西離開此處。冷凍多年的情感有融化龜裂的傾向,他無法阻止情緒流淌卻能在不可收時以前逃跑,躲在看不見他的地方就能阻止想念發生,只要不去想念就有餘裕冷卻收拾。
他見鬼的還愛謝沅梳,見鬼的過了這麼多年還愛這個劈腿的男人。
真是見鬼了。
。
他衝進高鐵站買了張站票便靠著牆假寐。
溫平俊站了很久,離開車廂時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
他家的房子離高鐵站不算太遠,屬於走路也能輕鬆抵達的距離。他抱著公事包大步奔跑,衝到家門口卻發現他家的鐵門已經被拉上深鎖,抬頭也看不見房裡燈亮的情況。溫平俊掏出手機,看著剩下不到一成的手機電量膽戰心驚地打給自家爹娘。
父母對他下雨天的大半夜出現在老家門口這件事感到困惑,卻沒多說多問什麼,只是替兒子拉開鐵門,問著他吃過晚飯沒、一邊張羅消夜一邊替他整理大半年沒回家都是灰塵的臥房。
「你媽還在煮就偷吃,不像樣的兒子。」溫爸從衣櫃裡拿出浴巾與毛巾,走出主臥室卻看見老婆在廚房忙進忙出,兒子卻在餐桌旁鬼鬼祟祟地偷吃東西。他打了兒子肩膀一下,將手裡的東西交給溫平俊,「落湯雞似的,去洗澡!」
溫平俊的性子肖爹,一看溫爸一臉嚴肅就不敢鬧。灰溜溜地抱著浴巾跑進浴室。
「也不知道像誰。」溫爸看著兒子的背影搖頭歎了氣,「老婆妳給他熬碗薑湯,他不敢喝就放幾顆蛤蜊。」
蛤蜊湯的作用不敵他在雨天吹了近半小時的風。
他感冒了。
溫平俊在家認真包著餛飩。衛生紙的皮、他自己提供的餡料。號稱家裡沒蒜頭的溫媽一腳將還在流鼻水的她兒子與兒子他爸趕出客廳,要他倆立刻出去買個一把回來。
在老家附近大賣場巧遇手裡拿著二砂的謝沅梳,溫平俊開始思考這男人花錢買通自家娘親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媽究竟收這男人多少錢才能狠下心來把感冒中的兒子趕來這冷氣開不用錢似的賣場買一包蒜頭?
溫平俊加快腳步穿越走道只想速度離開視線裡有謝沅梳的地方,可謝沅梳卻在他準備高速通過時同他打了招呼。
先有反應的人是溫爸,問了聲那是不是溫平俊認識的人。
溫平俊很想回他爸「我不認識」,謝沅梳卻在他企圖狡辯前走到他面前與他交談,這下溫平俊百口莫辯,只得留在原地假裝熱絡地與眼前男人交談。
溫爸藉口要去看看特價的水果,印象中最近空運小藍梅有特價。那是溫媽最喜歡的水果沒有之一。溫平俊不怎麼懂那種貴且吃起來都是草味的玩意有什麼吸引人之處,可他爹想買點討老婆歡心,溫平俊找不到理由求他爸爸留下來別讓他跟前男友獨處。
「爸,我待會去找你。」掙扎片刻,突然跟溫爸出櫃表示『這我前男友,我不想跟他獨處。』與跟謝沅梳獨處兩者,溫平俊覺得出櫃的難度比較高些。只得放開他的護身符在原地與謝沅梳大眼瞪小眼。
他想了會兒,覺得現在不論是揪起謝沅梳的衣領惡聲惡氣問他:「你為什麼在這裡?」或者面無表情與他說:「我與你沒什麼好談的。」甚至是突然爆起揍他一拳怒道:「你劈腿被我發覺後我便不想再見你!給我滾!」之類的,都不及他一言不發扭頭就走這個選項好。
溫平俊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昨天我喝醉了,那句話並沒要讓你難堪的意思。」
哪句話,他倆都心知肚明。
「沒關係。」
謝沅梳還是追了上去,卻只對他的背影說話。他沒有勇氣拉住溫平俊的手,溫平俊肯定會用力甩開他的。他不想也不敢在上前。
「我們真的沒有機會和好了嗎?」問出這話的謝沅梳是真抱持著希冀的。
「你怎麼會問我這麼傻的問題?」他頓了頓,「自然是沒有機會。」溫平俊自始至終都沒轉過頭,只留下一個走得決絕的背影給他。
溫平俊見著謝沅梳的態度如常,只是倆人交談間的疏離比起之前更加明顯刻意。溫平俊的下屬都看出這倆人不大對勁,可一人是客戶的主事人、一人是她的老闆,倆人雖然八卦卻都沒有玩火的膽子。
那日的會議開始得晚,結束時間在溫平俊的下班之後。他也不打算特地回公司去,反正該辦的手續他在上午就已經跟部門助理都搞定了。趁著結束後鬆口氣,他特地走與平日不同的路線繞到這附近的餐廳先搞定晚餐再回家去。
人生往往比小說更加戲劇化些,他竟在餐廳門口撞見拉拉扯扯的張宣與小明。姑且不論這倆人碰在一塊到底是怎樣的情形,小明這混小子一見他出現便高聲嚷嚷:「大叔你來了!」
誰跟你約了?
溫平俊一臉莫名其妙。
林瀚文一把甩開張宣的手、麻利地躲到溫平俊身後。他還比前頭的溫平俊高要半顆頭,那縮頭縮腳的畫面意外地好笑。溫平俊看著張宣氣得脹紅的神情,心中不妙的警鐘大響。
「你這人心機真是不簡單。」張宣磨著牙走到他面前,這字句像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帶著波濤洶湧的怒氣。
小明他本來只是想擺脫張宣的糾纏,沒想到溫平俊與張宣似乎意外地有什麼愛恨情仇。他一方面想八卦點什麼故事聽聽,一方面又怕大叔被人揍了。
溫平俊可是個名副其實的路人甲,除去謝沅梳的事情他與張宣的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倆人雖有共同的朋友卻也只是一面之交的程度。眼前男子對他的惡意這麼滿當與理所當然,本就心情惡劣的他心情比起之前更加惡劣。
「你嘴巴放乾淨點。」溫平俊扯開他揪著漬起領口的右手,逕直走進餐廳內。完全沒要搭理張宣的意思。
「你現在是記恨我當年搶走謝沅梳,所以現在從我手中搶走林瀚文嗎?」
「啥?」
張宣對著他怒吼,而溫平俊扭過頭去的表情怪異得令人忍不住發笑。
林瀚文看著這場自己引發的鬧劇,沒忍住笑。
「我沒你這麼沒品。謝沅梳你喜歡就帶走,小明你喜歡也留好。別都往我身上來,我擔當不起。」溫平俊瞥了眼摀住嘴的小明,冷漠地對著張宣說道:「少往你自己臉上貼金,我沒意願跟你搶。」
小明後來還是全身而退,為了弭平自己對溫平俊的愧疚感。他蹲在餐廳門口等著男人吃飽喝足,自顧自地將他與張宣的事情交代給溫平俊。
這是他第二次強迫中獎,溫平俊嘆了口氣,與他說自己同他的羅曼史一點興趣也沒有。
小明卻對他理直氣壯地表示:「大叔,可我想把你。」
「一邊去。」溫平俊沒管他,加快自己走向停車場的速度。
。
最一開始是小明先看上的張宣。他的追求方法一直都這樣熱情奔放,喜歡他就說著喜歡。想睡他就說著想睡。沒什麼含蓄的成分,一如他對溫平俊這樣的直接。
這種態度很對張宣的胃口,況且林瀚文的顏質不算很低,他沒費多大力氣便與張宣在一起。起初他倆剛確認彼此的心意時,張宣表現得非常正常,一點怪異的舉動也不曾出現。可時間一久,小明卻發覺張宣的態度非常不對勁。
他的控制欲與佔有慾強得令人不能接受。
問題在小明發覺張宣偷看自己的通訊軟體時爆發,那時他剛要去洗澡,可浴室裡的洗髮精瓶子已經空了,他必須出來拿新的進去更換。才剛走出浴室便看見張宣拿著他的手機鬼鬼祟祟地不曉得在幹嘛。
他喊了他的名字,張宣很明顯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手機藏進被單。林瀚文看得清清楚楚,他板起臉來將床單掀開,問了張宣是什麼意思。
倆人為此起了嚴重的爭執,最後敗退的人是張宣。他倆分明說好了這件事情就只一次,往後不許再犯。小明卻發現張宣還是沒停止這個偷看的行為,只是將時間挪到大半夜他熟睡之後。
他倆又為此起了爭執,結果是張宣與小明動手。倆人大吵一架,小明在那之後沒再出現在張宣面前,只要遠遠見到對方的身影便想盡辦法躲開。
最後,他與張宣說自己無法與他繼續下去,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張宣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說法,於是他倆的關係便僵在這個尷尬的情境下。走了霉運的溫平俊正好被林瀚文塞進那個「我喜歡的人」的格子中。
實際上也是如此。
溫平俊覺得自己在年尾將這一整年的霉運都爆發了。
「大叔,我這有兩瓶紅茶。你就收下然後原諒我嘛!」
兩瓶紅茶就想取得人家的原諒也太過廉價。
溫平俊本是這樣想的,也想這樣與他講。
殘酷的事實是--他無言地接過那兩瓶紅茶,趕蟲子似地把林瀚文趕走:「我收我收,你可以走了。」
回到家後,溫平俊並沒直接洗澡休息,而是換了套比較輕鬆的便服又往酒吧那而去。
他找了吧檯邊緣的位置,與身後的熱鬧非常隔絕。「冷塵,來酒時順便給我菸灰缸。」他向酒保點了酒,順便討個菸灰缸。
冷塵沒有拒絕他,而是在調酒前便將菸灰缸遞到他的面前。「很少看你抽菸。」他轉身抽了玻璃杯,用乾布仔細擦拭。「少抽些。」他關心道。每回溫平俊與他討菸灰缸,收拾時都會看到尖起來的菸蒂。
他鬆了鬆領口,從口袋裡拿出菸盒點了一根菸。「我盡量。」他低聲說道,不是冷塵能聽見的音量大小,似是說給自己聽、或不是說給自己聽。
第四杯酒。
「抽菸對身體不好。」
溫平俊抬起頭來,站在他面前的是穿著短夾克的謝沅梳。男人修長的手指將菸灰缸推到桌子的另外一側,溫平俊不起身肯定搆不到邊的位置。
他已經喝得有點醉,平日腦中那些彎彎繞繞現在已經下班回家不再上工。他皺起眉頭去捉謝沅梳的手腕。
「把菸灰缸給我。」他站起身要挪。謝沅梳瞥了眼水面上滿盈的菸嘴,身子一橫便擋在溫平俊面前。重複了那句「抽菸對身體不好。」
謝沅梳非常堅絕,溫平俊也不打算與他死嗑。他扭頭喊正忙的冷塵:「再給我一個菸灰缸。」
「平俊你別抽了。」他拉住溫平俊的手,按住他握著打火機的指節。他的手比溫平俊大些,指節分明的輪廓非常漂亮。溫平俊低頭看著謝沅梳與自己握著的手忽地小鹿亂撞。
「少來,你不也抽得很兇。」溫平俊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力氣沒謝沅梳那樣大,也不打算費勁掙脫。他往後退半步,襯著視角正好抬臉便能與謝沅梳四目相視。
「你醉了。」
印象裡,最初的謝沅梳不會抽菸。那時約會也鮮少在他身上聞到香菸的味道。這個印象大概維持兩三個月。到後來謝沅梳的應酬突然多了起來,晚歸的他身上總帶著很重的菸味,口袋裡也總能找到殘留三、四隻菸的紙盒。他一直以為謝沅梳是把菸槍。每天至少要抽一包左右這般重度成癮的老菸槍,或許是應酬多了需要香菸排解壓力。
「我不會抽菸。」酒吧裡謝沅梳講這話時神情非常認真,雖然燈光昏暗溫平俊又喝高了,他卻沒看走男人神情的認真。
一個不會抽菸的男人每日晚歸身上總帶著嗆鼻嚇人的菸味,一個不會抽菸的男人總能在他的上衣口袋、西裝褲口袋、或者外套口袋裡找到已經拆封的香菸盒?
溫平俊的腦中突然傳來極為激動的質疑聲音。對比他的激動,脫口而出的話語卻意外地平淡、平淡到幾乎與冷漠不相上下。
他的問話就像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我說,張宣抽菸抽得很兇吧?」他平靜地報了菸草的品牌,謝沅梳意外地點頭贊同溫平俊突然脫口而出的情報。
「哎呀。」
溫平俊低聲的懊惱沒讓謝沅梳聽見,否則他的咬牙切齒會發出憎恨的味道。那個菸的品牌與他菸盒裡裝的香菸是一樣的。
染上菸癮是他強迫自己搬離時,太過想念謝沅梳身上那濃得發臭的菸味才不小心的刻意為之。
沒想到他想念的一直都不是謝沅梳的氣味,而是莫名的尼古丁。
「冷塵,我要結帳。」溫平俊對著自己的後知後覺生氣,甩開謝沅梳便往吧檯方向高聲呼喊老闆的名字。
「需要幫你叫車嗎?」被撿屍並非女人的權利,溫平俊雖然有運動的習慣,在他眼中卻是比較纖瘦的身材。冷塵關心地問道。
「不必。」溫平俊翻了顆白眼,「我想吹……吹風。」
一陣天旋地轉,他沒迎來久違的發酒瘋。而是體力不支地睡了過去。
「呃。」謝沅梳站在溫平俊身旁,表情有點尷尬。他先將睡翻的溫平俊先扶到沙發上,接著拿著皮夾到冷塵那結帳。
「沒關係,我可以先記在他的帳上。」還沒搞清楚溫平俊與謝沅梳的關係前,冷塵不想貿然讓溫平俊欠下這個人情。
「我。」謝沅梳點了點鈔票,輕聲地道:「是他的前男友。」
他抬起頭來,與冷塵的目光相對:「請讓我替他結帳。我會送他回去。」
只要是人都喜歡漂亮的東西,對著乾淨漂亮的人相對也比較不會有戒心。冷塵也不例外。謝沅梳這樣漂亮的人,看起來就不像壞人。他點了頭算相信謝沅梳的說詞。
謝沅梳是去年才來的客人,雖然不如溫平俊與他這麼熟,這些日子也沒見他出什麼事情。一般來也就是找個角落靜靜地喝酒,哪裡的搭訕他都不會答理。冷塵自己察覺謝沅梳沒要找伴的意思,偶爾也會幫謝沅梳擋掉一些想對他搭訕的客人。
他從抽屜地拿出手機送到謝沅梳面前,「你掃個條碼家我好友吧,送溫平俊到家密我一下我比較放心。」
「可。」謝沅梳從自己的包包裡找出手機掃了條碼,確認彼此互為好友後,他熟練地扛起在沙發上睡歪的溫平俊往外走。經過自動門時他扭頭朝冷塵點了點頭。
喝茫的溫平俊很沉,謝沅梳的步履蹣跚。可現在的他沒有平日相處那些高高豎起的刺。
幾年前溫平俊身上沒有這種菸味混著古龍水的氣味,聞起來不刺起鼻卻也不讓人特別喜歡。那時他身上一直都是他們買的那款沐浴乳的味道。印像中好像是叫做清爽草原的調香。
「謝沅梳,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夜晚的風帶著濕氣,溫平俊的酒量其實不差。會突然睡著是因為這陣子的案子情況非常混亂,他幾乎這整個星期都在加班。下班後本想好好休息犒賞下自己,不想在餐廳前殺出一對程咬金。最後竟然演變成喝悶酒抽悶菸的情況,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這風吹著吹著,溫平俊的理智也被吹了回來。
「有。」謝沅梳想也不想便回答他的問題。
溫平俊回得更快:「騙人。」他垂下眼簾,甩開謝沅梳搭在自己身上的手。
「你騙人。」
。
謝沅梳是個非常招人眼的男人。他無法非常深入地與人交往,確定關係之後他無法就這麼安份地守著一個人。
與溫平俊在一起前他的確單身,那時他剛結束一段感情不久。溫平俊的模樣像極那時因為他劈腿離開的男人。他其實沒想過那時與溫平俊相遇會有後續,卻沒想到溫平俊會在朋友慶生的場子上看到。謝沅梳端著飲料就去找他交談。溫平俊一直也沒看懂謝沅梳目光的涵義,也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成為替代品的事實。先喜歡上的就是敗者,溫平俊什麼也沒看出來。
起初他對溫平俊的郝是一種補償,補償他對前一位的虧欠。看著他們相似的氣質,謝沅梳總覺得這樣的自己沒這麼有最惡感。偏偏這樣的補償並不是愛。確認溫平俊成為他謝沅梳的人後,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謝沅梳是在工作場合碰到張宣,張宣與他相差了八年的距離。人都說三歲一代溝,他與張宣幾乎差了要三條溝的距離。這樣一個年輕的小子於他非常新鮮。
謝沅梳開始了永無止境的加班與忙碌與應酬,幾乎每天都染了濃濃的菸味回家。
溫平俊一直在那個家守著自己令他感到無比安全,可那時他已經習慣溫平俊的存在。雖然倆人的交談沒幾句話就冷掉,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因為他的漫不經心才會接不下去。
那時的溫平俊愛著自己是愛錯了人,謝沅梳偶爾想起只覺得當時的自己渾球的要緊。
打醒他的是他與張宣共定的年夜飯。
溫平俊與他在過年時沒有一起吃飯的習慣,謝沅梳那時與張宣如膠似漆。他的小男友說了想一起過年,想吃怎樣的年菜他便去訂了。那時是張宣填的訂購單,到了最後填寫資料時卻突然來了電話。
張宣讓他把最後的部分完成,謝沅梳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他打開手機找出「親愛的」的手機號碼,將一長串數字寫了上去。
可他忘了,「親愛的」這個稱呼屬於溫平俊,張宣於他手機電話簿的顯示名稱就只是個張宣。
這件事情最後導致溫平俊的車禍。
那時他嚇壞了卻怕張宣與溫平俊相見會有事情發生,極端自私的他立刻找了理由將張宣支開。救護車很快地抵達,溫平俊一直到動完手術、脫離加護病房後,有機會過來看他一眼的謝沅梳一次也不曾出現。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溫平俊還沒對他下逐客令的會面。他也就去他的病房探病這麼一次。
那是間亮堂的病房,日光能直接打在病床的旁邊,不會直接照在病人身上。那處日光曝曬的地方養了兩盆花,開得燦爛。正好與溫平俊面無表情的臉龐呈現對比。
溫媽被溫平俊支了出去,溫爸則因為要工作而錯過與謝沅梳碰面的機會。
當時的他縫得那些針還沒拆線,傷口還有裂開的危險。他雙手抱著胸口,對著謝沅梳道:「我們不必再見了。」他說得非常果決。那是元宵過了很久,幾乎要近農曆二月的日子。
「你與你的新歡好好過吧,出院後我會離開這裡。我們好聚好散。」
謝沅梳怎樣的分手場面都碰過,要死要活的、大吵大鬧的、對他動手動腳的。怎樣的都有,這樣三句話就打發的還是第一次。
他沒細想便應了,還當是件好事。
「承蒙錯愛。」他說。
溫平俊點了點頭。直到謝沅梳出病房很久,溫媽看了兩部韓劇才慢吞吞地回兒子病房時,看著溫平俊雙手擋著臉低著頭,不發一語了將近一個下午的時間。
「媽,別跟我說話。讓我靜靜,會好的。」
其實溫媽想跟他兒子說:想哭就大聲哭出來,這麼忍著不會好。
溫平俊深刻地相信。讓他靜靜,會好的。
他摀著臉,最痛的地方卻是穩定跳動的心臟。
他們走著,溫平俊燃起了菸。
「那你有恨過一個人嗎?」
謝沅梳愣了楞,腦中閃過許多張人臉。那些與他交往的、他劈腿的、一夜情的,想了許久他同溫平俊搖了搖頭:「沒有。」
「我有。」溫平俊心中只有一股衝動,酒精的催化下勇氣變得非常巨大。憑著一股衝動屏除所有理智,溫平俊冷冷地對謝沅梳道:「我恨的人就是你,謝沅梳。」
「我恨你。」
。
謝沅梳沒再出現過,他走得輕鬆與灑脫,張宣成功變成謝沅梳的戀人而非地下戀情的一點嫣紅、一絲上不了檯面的遺憾。
溫平俊在醫院多待了半個月也出院了,他有些腦震盪身上也多處開放性骨折。離公司比較近的住處後來被他退租,留在那的物件除了幾條內褲與電腦外都交給房東處理。他發了一封簡訊讓謝沅梳去收拾屬於他的東西。
然後,沒有然後了。
溫平俊搬回老家,與公司請了一段很長很長的療養假期。換了手機號碼與所有能連繫上他的社群帳號。朋友除了非常要好的人外全都失聯,就這麼人間蒸發很久。起初還有人想起他,到後來也沒人再介意溫平俊的消息。倒是謝沅梳,因為溫平俊消失得這麼徹底反而聽見些關於溫平俊對不起他而自行消失的流言蜚語。謝沅梳出來澄清了幾次也就由他去了。
在溫平俊安心復健的時候,謝沅梳突然發覺溫平俊的好。那是任何人對情人都不會吝嗇的關懷,在張宣身上卻欠缺得很。畢竟是個還在念書的孩子,除了過份的天真與任性,他有些短少的包容與自以為得對他好,謝沅梳最後選擇逃跑。他開始找藉口閃避張宣,開始積極地找一夜情對象就為了避免與他的男人相處。
他喜歡找那些氣質與溫平俊相仿的男人做為搭訕對象,有時候也會企圖打電話給溫平俊,或到他上班的地方遊蕩想賭看看有沒有不期而遇。溫平俊人間蒸發似地,謝沅梳找得發狂。
後悔復發的時間點非常奇怪,是在溫平俊與他分手後了八個月。兩百三四十個日子他沒想念過溫平俊分毫,過了那時間點他卻瘋了似地尋找溫平俊。謝沅梳上天下海找了透徹卻什麼也沒找著,當時分開他也沒留下什麼東西當作念想。那幾個月的交往像他的妄想,除了記憶什麼也沒留下來。
那頭謝沅梳沒找到溫平俊,溫平俊卻透過朋友知道謝沅梳在找他的消息。他無心再與那個漂亮的男人糾纏而果斷地送了離職信,打開求職網頁靜靜地找起工作來。
車禍前的溫平俊本就寡言,受傷後他卻不言語到幾乎成為某種病徵的境界。他最常掛在嘴上的話是「媽,讓我靜靜。」實際上,他需要的是麻痺忙碌的環境,他的傷勢不能接受這樣的麻痺、忙碌、壓力,溫平俊只得想想作罷。雖然很想乾脆找個操到爆炸的工作麻痺自己,還是只能想想便罷。
刻意閃躲中,謝沅梳沒這樣神通廣大能找到溫平俊。溫平俊在外頭只要遠遠見到背影與謝沅梳相似的人便會不由自主地閃開來很遠。即使他們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也被意識過剩的溫平俊遠遠閃開。
他投下履歷,最後選了一個離老家車程要三小時的地方落腳。那時他剛拆石膏不足七日,走路還得靠拐杖支撐。溫爸溫媽本來不同意他去這麼遠的地方,可開著車的溫平俊卻只是搖下車窗淡淡地對父母說:「繼續留在這裡我不會好的,有長假我會回來。」
溫媽問過幾次謝沅梳的身分,溫平俊表示那是他前任情人認識的人。他們過年前就不太好,也是大吵一架他才會在路上恍神出車禍。他說得非常模凌兩可,話中真真假假相互交錯,溫平俊都想相信謝沅梳只是前情人的朋友了。溫媽卻異常清醒地問他,他是不是你情人。
這是一個強者我朋友被鄉民看透的概念,溫平俊噎了一下,不肯承認。
他孑然一身地到新的地方落腳,還是那個樣子,只帶了台筆記型電腦與幾條內褲。他簡單買了幾件襯衫與西褲就擱在小套房門口冰箱上面,這是棟便宜的老公寓,為著他行動不便特意找了有電梯的租屋。房東就住在樓上,也是把老菸槍所以不禁房客菸。
他路過電梯口的第三間套房聞到熟悉的味道,謝沅梳身上一直都有沾染的那股味道。
那天深夜他罕有地到外頭買消夜回家,路過便利商店時他沒忍住走了進去買了一包香菸。菸盒一直都能在謝沅梳的髒衣口袋裡找到,溫平俊要買並不困難。
當晚他便點了一隻菸,擱在桌角邊緣燃了一整個晚上。
他覺得他終於不必在人前假裝一點事情也沒有很好,抱著膝蓋在窄小的套房中無聲掉著眼淚很好,瘋狂想念著他一直逃避的謝沅梳很好,恨著這樣覺得鬆了口氣又沒出息得自己也很好。
他還愛著謝沅梳,他愛得心很痛,痛得恨不得恨他。
殘菸燃盡了只剩短短的菸嘴,溫平俊在自己複雜的心情中沉沉睡去。
清醒時他說著「我恨你」卻在睡迷糊時輕柔地說著「我愛你」,他真的需要一份令人無法歇息的緊促工作忘掉那個人。
謝沅梳是個守信的人,即便半路上他與溫平俊的對話因為他那不顧後果的「我恨你」而冷掉,他還是陪著溫平俊走到他現在住的大樓門口。警衛室的先生瞥了謝沅梳一眼便將目光轉回連續劇上。
溫平俊半路就想要他走,一方面是不想謝沅梳知道他家的位置。一方面是這樣乾的氣氛令人非常難受。他一路抽著菸,一根接著一根點燃。謝沅梳企圖找了幾次話題,卻發現溫平俊完全拒絕與他談論關於私生活的話題。下班時間後還談論公事太不長眼,否則謝沅梳篤定溫平俊現在除了公事外一點也不想有任何對白。
「我答應店長會送你到家。」謝沅梳在溫平俊暗示他自己離開時淡淡地道。
溫平俊對他並非一無所知,感情上的謝沅梳的確很爛。撇開這點,謝沅梳是個有原則重守諾的人,這也是溫平俊一開始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聽到這樣的回覆溫平俊也不勉強謝沅梳離開,這是原則問題,即使他們撕破臉現在就要謝沅梳滾出自己的視線,九成以上機會謝沅梳還是會跟著自己。溫平俊了解謝沅梳一如謝沅梳明白溫平俊的了解,他不再與他糾結這個問題。倆人不發一語地行走,很快便抵達溫平俊住處。
他倆分開沒說再見,只有溫平俊一句:「我也會與冷塵說我到家。」做為終結,謝沅梳目送他走進大廳。電梯門開,再也不見溫平俊身影。他才轉頭離開。
回去路上,謝沅梳手機傳來鈴聲。看了螢幕,是家裡來的電話。
「兒子,眼看要中秋了。這個中秋節你會回家吧?」來電的人是謝爸。謝沅梳是單親家庭,他的母親在很久之前就帶著行李離家出走。他對自己的媽已經沒什麼印象。
「會。」他想了想,開始思考調假長休的可能性。
「說到這個,上回你帶回來的女朋友還好嗎?要不要一起回家裡過節?」
「我待會問問她。」謝沅梳不慌不忙地回道。
「好久不見爸有點想她,這麼乖的女孩子,你要早點給人家一個交代。你也不小了。」
「我們有自己的規劃,爸你別擔心。我在外頭,晚點到家再繼續跟你聊。」
「不用,爸要睡了。你早點休息。」
「晚安。」謝沅梳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路燈燈管。飛蛾繞著昏黃的燈光往最亮的地方撞,直到電話掛斷,他才輕輕嘆了口氣。
他穿梭在騎樓,手機撥打他一個女性友人的號碼。
對方拖了很久才接起電話,第一聲問候惡聲惡氣:「靠!你不知道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快十一點嗎?姑娘我可是要睡美容覺的!」
「知道啊。」他不痛不癢地回道。
「幹嘛啦?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痛快的講完,我要繼續睡覺。」她很不耐煩。
「中秋節有空不?」謝沅梳單刀直入。
「沒空。」握著手機的她翻了白眼。
「三日女友的案子接不接?一天工資算妳兩萬。」
「接。」沒人會跟六萬新台幣過不去。
「回頭發資料給妳。」他瞇起眼睛,「晚安。」
「晚安。」她將電話掛掉。
謝沅梳握著手機發呆很久,這才嘆了口氣繼續往回家的方向前進。
中秋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火車站前站口等人。還差三分鐘是下午兩點半,估計齊潔會一秒不差地準時出現。謝沅梳提早請了半天假就為了避開大眾交通工具的擁擠,中秋前的周五下午,還是擠得要死。他突然覺得自己該多堅持會兒請假,將整天假期堅持才對。
齊潔是他的高中同學,謝沅梳也差不多是那時發覺自己的性向有點特別。偏偏他爸是個純正的異性戀,異到有些恐同的傾向。謝沅梳想了很多次乾脆出櫃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齊潔與他的騙局也差不多是高中那時開始的,這一騙就騙了他大半個人生。在他老爸眼中,謝沅梳就是個占著茅坑不拉屎、有了女友不結婚的混球。偏生他自己就是早婚,最後卻落得老婆跑掉的下場。謝爸自己也有點心理陰影,那陰影面積還頗大。所以他也不敢開口催謝沅梳結婚。
謝沅梳一直都這麼鑽著漏洞,一開始讓齊潔假裝,後來用白花花的銀子釣著齊潔繼續幫忙。算一算,他砸在齊潔身上的金子也能堆出一座山。
不過算了,反正他爸喜歡齊潔這個爽快麻利的性子。就當他花錢討爹開心吧。
下午兩點半,齊潔拖著行李箱出現在他的面前。一秒不差。
「你有帶伴手禮嗎?」她摘下太陽眼鏡,瞄了謝沅梳兩手空空。
謝沅梳唔了一聲,他們的火車在三點五十分。還有二十分鐘能準備,他開始懊惱自己忘記要帶伴手禮這件事情。
「廢物。」齊潔翻了一顆白眼:「幫你買好了,你爸喜歡的。」
「齊潔我要是沒有妳該怎麼辦才好?」謝沅梳一臉看到救星的模樣,狗腿巴拉地道。
「省省,我不想被Gay說『沒有妳怎麼辦才好。』,謝謝。」齊潔推了謝沅梳一把,「走吧。」
「走吧。」
他們搭了近四小時的火車,到點時差不多是晚餐時間。
齊潔踢了閉眼假寐的謝沅梳一腳,「準備下車。」她起身要拿行李。
「我拿吧。」謝沅梳將她按回座位上,起身將齊潔的行李箱與自己的背包拿下來。
剛出火車車廂,本來瞪著謝沅梳還有些嘴歪的齊潔換個人似地掛起恬靜的笑容。這業務用的微笑與謝沅梳工作時的神情很像。
是說也該像,他倆是一塊蹲在學校的社團教室咬得筷子、一塊對著鏡子笑到臉都僵了才練出這樣的笑容。
他倆的中秋節在齊潔端起笑容的瞬間開始了。
中秋節三天假期,齊潔端著模範女友的樣兒與謝爸搶著做飯。第二天傍晚他們訂了餐廳要在外頭吃晚餐,地點離謝沅梳的老家很近,只要走過三個路口就能到。齊潔牽著謝沅梳的手走在謝爸後頭,倆人路上沒有交談。謝爸走了幾個騎樓回頭對倆人道:「不用這麼拘謹,也不是外人。」
齊潔甜甜笑著點點頭,表示沒有問題。謝沅梳則與她討論起了等等的菜單。謝爸無言地看著自家兒子,再看看一點怨氣也沒跑出來的齊潔,搖了搖頭。
溫平俊與謝沅梳的老家有段距離,終歸在同一個城市裡。那天晚餐他家也約了在那間餐廳吃飯。溫平俊已經出嫁的姊姊也帶著自家老公孩子回來過節,他們剛落座不久,謝沅梳牽著齊潔走在謝爸後頭被服務生領位到溫平俊斜對桌的狀況劇開始運行。謝沅梳心虛地放下齊潔的手。齊潔奇怪地瞥了謝沅梳一眼,主動牽他的手卻又被快速甩開。謝爸背對他倆什麼也沒看見,溫平俊卻什麼都看見了。
「你幹嘛啦?」趁著謝爸視線死角看不見他倆,齊潔附在謝沅梳耳邊問。
「說來話長。」謝沅梳只感到身後的視線非常火辣。應該說,他意識過剩地感到溫平俊的目光很毒。
「還演不演?」齊潔雙手環著胸,對他翻了白眼。
「喂!」謝沅梳皺起眉來,只差沒在臉上用筆寫出『當然要演』四個字。
溫平俊握著筷子看著那頭謝沅梳與女人的互動,連上菜了都沒發覺。還是菜要被孩子挟光,溫姐喊了自家弟弟幾次才把他喊回神。順著溫平俊的目光,她也見到那兒的謝沅梳與齊潔。「真要那麼在意那個女人你等等找到機會去要電話啊。」她損著自家弟弟。
「別瞎說。」溫平俊扒了一大口飯。
他看的分明是男人。
「你就是這樣有色心沒色膽才到現在還光棍一把。」溫姐用鼻子哼哼,挟起一塊肉就往溫平俊碗裡放。「很介意的話,讓你姐夫去幫忙要電話給你。搭訕可是他的強項。」
溫平俊的姐夫眼觀鼻鼻觀心,認真吃飯。
這段飯吃得溫平俊很不心安,他時不時將目光飄向謝沅梳的方向。與謝沅梳目光對上時又心虛地轉開。往來幾次連齊潔都發覺溫平俊一直往自己這桌看,她皺了皺鼻子,心裡頗不痛快。
「我去一下廁所。」溫平俊無法專心下箸,他放下飯碗往廁所的方向走去。同時,一直偷覷著溫平俊的謝沅梳也放下碗筷,「爸、小潔,我去方便一下。」
溫平俊摸了摸褲袋裡的菸,靠近廁所時往右邊一拐便出了帳台。低頭點菸的時候,謝沅梳已經追到外頭。
「你……」謝沅梳看著他,心中浮出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是一個開頭便無法將後續說出。倆人便這麼僵著。
「女友很正。」溫平俊的目光對著馬路上來往行駛的車,他緩緩將殘菸吐出。
「不是你想的那樣!」謝沅梳還想解釋,溫平俊卻打斷他的話。
「不必特別跟我解釋,我現在不是你的誰。」他闔上眼,拒絕與他繼續這個話題。
「平俊,我愛你。」
「可我恨你。」
溫平俊吐出最後一口菸,將菸蒂扔進一旁的水杯中。他轉頭看著謝沅梳:「當時分手你多爽快地離開,你以為現在你說愛我我會相信你麼?」
溫平俊不想多談扭頭就走,將謝沅梳的瞠目結舌與無話可說留在原地。
他沒回去飯桌,而是急吼吼地衝進廁所中。溫平俊將自己關在密閉窄小的空間中用力摀著臉不發一語。
他的內心在拉扯。
謝沅梳回到餐桌上,第一個注意到的並非齊潔的笑容有些僵硬勉強,而是溫平俊還沒回位子上這件事情。桌底下,齊潔的羅馬涼鞋蹬了謝沅梳的球鞋一腳。謝沅梳這才將注意力轉回自家人的飯桌上。謝爸注意到自家兒子僵硬回轉的目光,好奇地往斜後方那桌看去。
沒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但那桌上有一雙男孩正巴巴地瞧著桌上一個盛滿食物的碟子。他們的媽正用眼刀剜那兩個男孩。「舅舅還沒吃過呢,你們就管自己想吃嗎?」溫姐在家顯然是辦黑臉的那個,此話一出倆小男孩不敢造次。
謝爸還當謝沅梳在看小孩。他清了清喉嚨,定定看著謝沅梳開口說道:「兒子,我剛跟小潔談過。你倆究竟有沒有打算結婚?高中交往到現在也要二十多年,你不著急我都替小潔著急。」
「爸!」謝沅梳張了張嘴。
「咳。」齊潔不怎麼自在地拉了拉椅子端坐著。看起來非常心虛。「那個,沅梳。」她扯了扯謝沅梳的袖子,還沒組織好該怎麼講話,謝爸已經指著自家兒子的鼻子念了起來。
「爸剛問了小潔有沒有結婚的意思,你一直說你們有計畫,但小潔怎麼說要看你?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子浪費人家的青春啊?你們高中開始交往到現在你也要奔四了,現在還沒要提親的意思是打算一輩子這樣拖著她嗎?你們這樣到時候還能不能要孩子?」
姑且不論男同志要孩子的難度,謝沅梳很沒自己倒楣還拖兩肋插刀的死黨下水的習慣。他站了起來,在謝爸換氣時打斷他仍在組織的語句:「爸!你別跟人家亂講話!」
謝沅梳若靜靜挨訓這事或許就這樣揭過,偏偏謝爸的地雷被謝沅梳一秒引爆。謝爸一拍桌子,聲響之大引來餐廳大多顧客的目光,大聲問著自家兒子:「謝沅梳,你究竟要不要對齊潔負責?」
謝沅梳還真沒想到自家老爸就這麼把倆人的名字喊了出來,他站了起來安撫道:「爸,這事我們回家再談。你、你別生氣,也別這麼大聲。」謝沅梳瞥了眼整個人僵成一片立體立牌的齊潔,不用一秒的時間便判定這女人已經派不上用場,連忙轉向附近的群眾道:「不好意思打擾大家,不好意思請各位繼續吃飯……不好意思。」
「我怎麼能不生氣?你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你對小潔才不好意思!」
「爸我們回家再談這件事情,那個……齊潔,我們吃飽了吧?」謝沅梳被搞得有些騎虎難下,連忙用手肘頂了頂呆若木雞的齊潔一下。
「啊!」她這才回過神來。「爸,我們先回家吧!沅梳你快去結帳!」
謝沅梳拿著自己的包包灰溜溜地跑到櫃檯結帳,替他結帳的小姐好奇地多看了後頭一眼。這才慢吞吞地與謝沅梳報價錢。
他點著鈔票正要付帳,那小姐鬼使神差地同他說:「正式求婚要找浪漫點的地方喔。」
「……謝謝關心。」他真想挖個洞跳進去。
謝沅梳與齊潔一進家門便將彼此鎖在臥房裡。
「妳怎麼不跟我爸說還沒打算定下來啊?為什麼要回妳要看我的意思?」謝沅梳頭痛地摀著額,「我爸前陣子才問起,我還回他我們有自己的安排。現在妳把選擇全推給我,難不成妳要我真的把妳娶回來嗎?」
「我哪知道你爸會直接發難?」齊潔的臉跟謝沅梳的臉一樣黑。她打開社群網站,指著自己的頁面與一則訊息給他看。內容是這樣的:『我剛在餐廳吃飯聽到疑似謝沅梳跟齊潔要結婚的消息,嚇死寶寶了。』
「我才要嚇死了!」齊潔確定謝沅梳看過訊息便將手機螢幕關上:「夭壽喔!被那幾個放送頭聽到,這下不就台灣頭到台灣腳都要知道這個八卦了?怎麼好死不死要在這時候吃飯?」
「完蛋了。」謝沅梳煩躁地在房間裡踱步。
齊潔坐在床上,煩惱地看著謝沅梳走來走去。「怎麼辦啊,難不成我真的要跟你結婚嗎?」
「婚姻是兒戲嗎?妳別最後這關頭還跟我鬧,我要想想怎麼辦。」謝沅梳朝她翻了白眼。
「現在怎麼樣都很怪啊,除了結婚。難不成分手?」齊潔的臉皺成一團。
「齊潔妳真是天才!」謝沅梳衝上前抱了她一下:「就分手,我們大吵一架分手。」
齊潔下意識便推開抱著自己的謝沅梳,力道之大令他站也不穩地撞向書架的方向。長滿灰塵的書冊應聲倒下,壓了謝沅梳一身,發出極大的聲音。
「齊潔妳要殺了我啊?」謝沅梳嚇了一跳。
「你才要嚇死我?」齊潔指著他的鼻子:「你不知道隨便碰我會挨打嗎?」都是下意識反應,她的身體動得比腦要快好嗎?
「……逼真了,我跟妳不只吵架要分手,還打了起來。」
「……呵。」
齊潔領謝沅梳這一天兩萬的臨時工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她簡直可以去抱一座影后獎盃回家。謝爸被兒子臥室傳來的重擊聲嚇了一跳,沒聽見什麼很大的吵架聲。但謝沅梳高中時學了吉他,謝爸嫌吵早就改過謝沅梳臥房的牆,舖了許多隔音材質。沒什麼聲音才是正常的。
他有些愁,看起來那小倆口在吵架。不對,看起來他們是在打架才對。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們就分手!」
齊潔用力摔了謝沅梳的房門,對著裡頭大聲咆哮。
「妳這個女人到底想要怎樣?」
謝沅梳拉開房門,對著齊潔的反方向怒吼。
「謝沅梳放開我!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竟然打我!」到底誰打誰還不知道來著。
實際上,她賊頭賊腦地打量走廊與客廳的方向。就怕謝爸又殺出來把她跟謝沅梳的努力殺翻在地上。
「我爸在嗎?」謝沅梳探出頭來,用氣音問著。嘴形大得非常誇張,誇張地好笑。
齊潔搖了搖頭,「靠,你不要這種關頭搞笑好不好?」
「我哪裡搞笑了?我很認真欸。」
「好啦反正你爸沒探出頭來,我要溜了。」
「回程小心,我去幫妳關門。」
他倆做小偷似地左顧右盼,謝沅梳還替齊潔提了行李箱到玄關。
「你……到時候你爸的反應再跟我說。」她探了探頭,「但我想他應該好一陣子都不會再逼你結婚了。」
「看著辦。」謝沅梳聳了聳肩。「我可從沒想過結婚這麼奢侈的事情。」
謝沅梳的中秋假期可以說是毀了。事實上,溫平俊也是。
他在廁所裡待了很久才出來,雖是避開謝沅梳那場鬧劇。回家後溫姐又繪聲繪影地重演給溫平俊看,還笑著問他:「很誇張吧?」
「哈哈。」溫平俊笑得非常勉強。
「不好笑就別笑。」溫姐滿腔亢奮都被自家弟弟熄滅。
溫平俊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家姐姐,一時間沒找到下一個話題。倆人氣氛正乾,溫姐的大兒子卻突然哭了起來。一聽寶貝兒子的哭聲傳來,溫姐頓時也沒了跟弟弟聊天的心情只是簡單交代自己去看一下小孩便離開客廳。
溫平俊低頭看了自己的腳指,突然有點害怕情緒失控。跟著溫姐的後腳離開客廳,將自己關在房間裡。
怎樣的男人能一邊對自己說「我愛你」,一邊又跟另一個女人討論結婚?
溫平俊想了很久都覺得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但謝沅梳就是那個男人。他卻至今無法放下他。他煩躁地抓了把頭髮,好不容易壓住的情緒又開始波動。
擱在桌面上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聲,溫平俊突然想起他還沒將震動關閉換成鈴聲。他拿來手機,螢幕顯示來電是陌生的號碼。他從沒見過。
「你好。」怕是有急事找他,溫平俊斂起性子溫和地道。
「我是謝沅梳。」
電話那頭傳來他的嗓音,溫平俊立刻將電話掛斷。
他覺得自己要被謝沅梳逼瘋了,這傢伙打給他幹嘛?他怎麼拿到這個號碼的?是要解釋嗎?要解釋什麼?溫平俊的思緒如一團亂麻,糾纏在一塊。煩躁、困惑、憤怒、還該死地有點期待。
電話再次響起,他靜靜看著來電一直響、直到轉語音信箱。其實他直接將手機關機便一了百了,不知怎麼他卻有些抵觸這麼做。溫平俊覺得盯著手機狂震的自己很傻,傻得好笑。卻又病態地想看著手機震動,想看謝沅梳打來、切斷、再打來、再切斷。
未接來電堆了三十多通,他蹲在床邊看著手機的電量從98%逐漸掉到41%,入魔似地看著謝沅梳狂打給自己。
溫平俊覺得自己八成被謝沅梳逼瘋了。
他終究沒接那天的電話,手機鬧著就沒電了。
溫平俊沒想再給手機通電替自己添堵,關了臥房燈便去客廳呆坐。
他姐看著韓劇他便跟著看,姪兒吵著要看卡通他也跟著看,爸媽後來轉了新聞台他也跟著看。就這麼慢不精心地跟著大家看電視看到凌晨兩點多。溫爸打著哈欠先到房裡暖床了,溫媽卻坐在發呆的溫平俊身旁。
溫媽就像那種遊戲裡躲在人群中並不明顯的魔王NPC或者小說設定裡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關鍵角色一樣,她握著溫平俊的手淡淡地道:「我養你到這麼大,兩次見你這樣失神落魄。一次是車禍那時,你自己承認的失戀。一次是現在,你還沒承認你失戀。兩次都看見那個好看的男人出現。」
「你的戀人是那個男人對嗎?」
「不是。」這回溫平俊回得飛快,非常理直氣壯。
「你喜歡他對嗎?」
「不是。」溫平俊的心跳急促了起來,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膝蓋。「我恨他。媽,我恨他。」
溫媽看了眼溫平俊的模樣也是心疼,嘆了口氣便起身不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
中秋假期結束,溫平俊遞出外派申請書給上司。
他下頭的組員全驚呆了,自家BOSS剛推穩一個新的業務上線,不好好守著便罷,還想著要出國。如果溫平俊真順利離開了,他們不就要換BOSS了嗎?
溫平俊手下那兩個非常積極找話題與謝沅梳聊的小專員幾乎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把自家老大出買給謝沅梳。得知消息後,他盯著通訊軟體心情非常複雜。
是那天撥的電話起反效果。謝沅梳心知肚明。
溫平俊一直是他一塊不安份的心魔,如今他為了閃避自己竟寧可遠走。
「不能再繼續原地踏步,他恨我我也要再努力最後一次。」他闔上手機,揉了自己的眉心。「如果還是這麼痛苦的情況,不如為了爸找個女人結婚。」謝沅梳往椅背躺去,抬頭看著天花板。
「如果他還是恨我,說了再說都還是恨我。我就找個女人結婚。」
溫平俊自然不曉得謝沅梳的打算,他的派外申請進行得異常順利。上司與他面談幾次便決定把新上的子公司交給他負責,相關資料如雪片般地送進他的信箱。
這段時間他忙得日夜顛倒,分不出一絲一毫的精神去想謝沅梳。如果可以,他還不打算回來,就這麼遠遠地待在國外也不錯。他就不信到了外國還能繼續讓謝沅梳給自己添堵。
他已經成功忘掉這個人一次,再給一次足夠的時間,他與謝沅梳的回憶能再深埋第二次。
臨別前夕,他約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酒吧碰面。才踏進酒吧,他便與冷塵對上目光。
「謝沅梳找了你好久。」冷塵用目光示意謝沅梳座位那個角落,「你要不要去看看?」
溫平俊沒敢回頭,只是將目光放在自己的鼻子上。「不了。」
「我覺得你還是去看看才好。」
那天謝沅梳喝了很多的酒,在冷塵這發起酒瘋來。那時已經靠近打烊的點,酒吧裡已經沒什麼客人。冷塵索性收留他一晚,隔天一早才放謝沅梳離開。
那天他從喝醉的謝沅梳口中得知這件事情,隔了幾天,謝沅梳也大概知道冷塵發現了。還拜託冷塵替自己保密。
溫平俊還在掙扎,冷塵推了他一把。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對他的在意。」他說,「謝沅梳要我保密。我只能告訴你,你現在不去見他直接離開,多年後若發現真相你會恨得恨不得殺死自己。」
「你什麼時候倒戈的?」溫平俊笑笑地問道。
「我從沒選邊站過,我只是以朋友的角度提醒你。」
他扭頭看著桌上堆滿空杯的謝沅梳,想了會兒便下了決定。
就當告別幾年前的自己,最後與他交談的這一段結束後,就將過去鏟開。
「謝沅梳。」他拉開椅子,在他的面前坐定。「你有話要對我說?」
謝沅梳瞥了他一眼,停下添酒的動作。意外地看著眼前溫平俊的模樣。
「有話快說,我約了英雄他們。」他低頭看著手錶,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之久。謝沅梳有再多話都不會講到這麼長時間才對。
「溫平俊,我還愛你。」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從結尾開始述說。說那麼多前言鋪陳聽著都像在裝可憐。但是,可憐這種情緒是對還愛著的人才會產生的限定擁有,他沒有把握自己費這麼多口舌講了那麼多話,溫平俊卻只是被他激起怒火。「當時走得瀟灑,在你完全消失後我才發現自己愛著你。失去後我才開始後悔當時讓你離開,我知道這麼說很賤,但我的確在失去你之後才發現妳的好。」
「是挺賤的。」溫平俊雙口還著胸口,點了點頭。
謝沅梳一見他反應便知道自己賭對了路線,要是一開始將自己的心情完全傾倒而出,他與溫平俊就完了。
「你問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我想了。我的答案還是愛的。你我分開後,我才發覺我愛著你。幾年前的我的確是渾蛋,你愛著我是愛錯了人,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的消息,我找你找得生不如死。承蒙錯愛,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愛你嗎?」他站了起來,繼續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會與你說,絲毫隱瞞都不會有。」
「謝沅梳,你在我心中已經信用破產了。」他抬頭,與謝沅梳的目光相交。裡頭一點情感也沒有流露。聽完那一番話,溫平俊竟然只感到乾涸的信任正在龜裂。「你只想與我講那些廢話的話,抱歉,我不想聽。」他作勢起身。
「如果這回你還轉身,我會去相親找個女人結婚。」這是他的王牌,亮了便亮了。生死由天。
「這樣很好。」
溫平俊轉身離開,目光不曾轉回。
謝沅梳起身,從後頭穩穩抱住溫平俊。
他站得僵直,熟悉的氣味帶著酒氣掛在他的身上。
「我愛你。」
「放開我。」
溫平俊愣了片刻才想到這兒大家都在看,他正要扳謝沅梳的雙手掙脫開來。卻只在耳畔聽見他極輕地道歉。聲音很沉,帶著醉人的磁性。「我們重新在一起好嗎?」
他停下掙脫的動作,只是將雙手摀著臉低頭不說話。「該死。」溫平俊的心跳得飛快。這男人再次捉到令他砰然心動的節奏。
「平俊,好嗎?」
溫平俊沒留下,他當時申請的調轉那麼堅決。臨時要說自己不走了,他老闆大概會一槍斃了他。
謝沅梳特地請假到機場送行。他的精神非常好,對比溫平俊則是一臉沒睡飽精神萎靡的模樣。
「我要準備登機了。」他打了很大的哈欠。
「在國外不許花心。」謝沅梳站的位置離他有段距離,他的目光一直不由自主地往他的鎖骨飄去。
「不會不會。」溫平俊擺了擺手,「到了我會給你發照片。」
「不能視訊嗎?」
「看我的心情還有疲憊的程度。」他搔了搔頭,「快十年沒摸法文了,希望到時候不會變成麻瓜。」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農曆年那時候吧?幹嘛?」
「小年夜時我去你家拜訪吧?」謝沅梳搓了搓手,講得有些扭捏。
昨晚溫平俊同他說過,他家神通廣大的媽好像發現這件事情。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只能待在檯面下。畢竟他這回好不要臉才把溫平俊追回來的。
「我跟我媽通通氣再跟你講,別衝動。」溫平俊舉起雙手,「我真要走了,飛機不等人的。」
「我愛你。」謝沅梳眨了眨眼,在他離開前依依不捨地說了最後一次。
「好啦,肉麻兮兮的。」溫平俊揮了揮手。
他將最後抽殘的菸都扔進垃圾筒中,因為謝沅梳對他說抽菸對身體不好。既然不好那便戒掉吧,反正他染上菸癮也是因為想念。謝沅梳現在黏糊糊地纏著他,想念的對象死巴著自己他也沒什麼好留戀香菸的。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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