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感是瞬間的事情,頭重腳輕的感覺來得很快、走得更快。
下個眨眼,他發現自己躺在一蓆竹編椅上。
這個地方像書房。
這是風鈞璨第一個念頭。
他困惑地打量四周景物;磚砌的牆面排著雕刻精緻的木質書架,數十本精裝書整齊地排列著;一旁還有張矮几,漆成木的顏色、擱著一片巴掌大的葉片。
披在身上的海軍藍色披風材質很厚,像軟呢又有些不同。
他想起身。
動作間拉扯到肩膀與關節,痠麻鑽骨的難受席捲而來,像運動過度也像他摔了一跤,從樓梯頂摔到樓層尾的感覺。
他倒抽口冷氣。
「妳醒來了。」男人的嗓音從他的身後響起。
風鈞璨警覺地轉頭,身後是座精裝書山。
一本本書冊堆得老高,疊得歪七扭八卻異常穩固,看不清書堆之後的狀況。
「有哪裡覺得不適麼?若恢復精神了,我待會送妳回家去。妳的家人也許非常著急。」
對方與他雖然沒有溝通障礙,但他使用的語言並不是中文或英文、或任何他學習過的語言。
「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拉維克托里亞的法師高塔,這裡是離格雷維茲森林最近的邊境城鎮,妳是在魔物暴動的混亂中被我們救回來的。請不用慌張,我是大魔導士道格拉斯,這裡也許離妳的家鄉有段距離,但我們會負責送妳回家。」
話音落下,風鈞璨的腦子有點亂。
幾秒前他還在教室裡煩惱期末考,現在卻發現自己在一個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用著不曉得什麼時候學會的語言與旁邊的男人溝通。
法師高塔、魔物暴動,這些詞彙莫名其妙卻極其容易理解,不會是昨天熬夜抱佛腳,現在他被佛踢一腳,考試考到一半睡著做起夢來吧?
風鈞璨越想越有可能,狠狠擰了自己的手臂一下。
人家都說睡夢中沒有痛覺,這捏下去八成不會痛。
早早認定自己在做夢的風鈞璨往自己白嫩的手臂用力一掐。
皮肉痛準確地從他擰起的部位傳來,他「嘶」了一聲,鬆開了手。
風鈞璨低頭撫了撫被自己捏紅的肌膚。
哇靠,會痛耶。
他來回摸著腫起來的地方,皺著鼻子困擾了起來。
風鈞璨本能地迴避「如果這不是夢」的命題,認真地往「為什麼夢裡會有痛覺呢?」的問題鑽牛角尖。
一聲嬌笑在他掐了自己一把時響起,在他皺起鼻子時,那矜持的笑聲突然換了頻道,變成女子的狂笑。
他有種在舞台上聽下頭觀眾笑聲的滑稽既視感。
「你看起來非常困擾,需要一點協助麼?」女子笑著問道,硬生生將一句帶著關心與協助的正面話語講得嘲笑等級點滿的模樣。
「需要。」風鈞璨垂下眼眸,在心中答道。
女子並未回覆他的話語,狂笑聲也沒繼續下去。
風鈞璨低頭看著自己白嫩的小腳丫,一股莫名的違和感在他看著自己趾頭時衝了上來。
這粉嫩光滑的小腳丫子,看來一點都不像他那雙修長黝黑且小腿肚結實的腿。
這誰的腳?夭壽,為什麼我低下頭能看到這種東西,而且膝上那勾破邊緣的奶白色繡線布面未免太像洋裝的裙襬?
群襬?我風鈞璨堂堂八尺男兒為什麼會穿著有裙襬的東西?
他捏著拳頭,開始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我醒來就會變回去了。」
「曖,你怎麼不回我啊?」靜了一陣子,那女子的聲音又傳進風鈞璨耳中,「別在心中回我話喔,現在我與你是由寧寧聯繫的,她的魔力不足以維持這個操作。」
「……」寧寧?誰?
「差點忘了你前面還有一個普通人,自言自語的確不是很好,那麼我就將時間靜止下來一刻鐘吧。」
「……?」啥?
「好囉!現在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我交談啦!」她的嗓音還是帶著笑,彷彿將時間靜止下來跟她拿起杯子喝水一樣簡單。
「靠夭,妳到底是誰?」風鈞璨終於炸毛了。
「我?我是母神哦!元素母神,這個世界裡主宰著生命與輪迴的神祇,萬物之母莉狄莉雅諾。」
「啥?」
「母神。」母神有耐性地重複了一次。
「別鬧他。」男子的嗓音在那之後傳來,同時,他的眼前景物碎裂開來,開啟了見不到底的黑洞。自虛空中,一男一女朝他走來。
男子有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瘦削的五官像石雕刻地一般,他抿著嘴、踏著沉穩的步伐朝他走來,最後停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他的雙手環著胸膛,倚著空無一物,「你是我見到最冷靜的半身。」
「等等等,你倆到底在說什麼?國語嗎?中文嗎?為什麼我聽得懂字面卻聽不懂裡面?」他往後退了兩步,舉起雙手擋在他與男女之間,「這裡是哪裡?我是誰?到底發生蝦密逮幾?」
「我正要告訴你呀!」金色大波浪長髮的女子朝他眨了眨翠色的眸子,鬼靈精怪地晃了晃肩膀。
怎麼說,風鈞璨有預感,等等母神絕對不會跟他講什麼好消息。
後頭八成也不會突然甩出一個攝像頭,跳出一群人對他大喊:「唷!整到你啦!」之類的話。
她坐在由藤蔓構築出來的鞦韆上頭,鞦韆的頂端看不清,或許與虛空相連。
她握著吊繩,雙腳斜斜地靠著地面:「首先,你穿越了。」
「他們的世界是這麼說的吧?穿越?」她「唔」了一聲,扭頭去問身後的男人。
「嗯。」男人維持著一樣的姿勢,給了肯定的答覆。
「沒有講錯我就安心了,我還真怕文字轉換產生問題。」母神勾起嘴角,繼續說道,「說你是穿越也不太正確,因為你原先就不是你那個『世界』的人。只是因為你在那兒出生長大,回到這裡才會有『穿越』的感覺……不,你有穿越的實感嗎?」
「我還是覺得我在作夢,妳不覺得這個夢太系統太有規則了嗎?」
現在一共有面對與逃避兩種選項,風鈞璨果斷地選擇了逃避。
「因為你不是在作夢。」男人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母神的前方,離風鈞璨很近,近得他能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倒映他眼前景物的距離。
他想問,注視著他那男人瞳孔倒映的女娃兒是誰。
「這個世界與你所在的世界是互補的,就像鏡子的倒影。你的世界沒有魔法與鍊金,這裡則沒有科學與工程。你是法則找尋出來的『半身』,意味著你的存在只有一半,原先世界的你與這個世界的『你』必須成為『一個人』,你的存在才能夠完整。」話音落下,母神之後的空間突然浮出景物,是一座被森林圍繞的村落。
這個村落已經荒廢無人跡,植物攀爬蔓延在牆垣之上,村落的中心有一座封閉的建築物,一群少年手持著砍刀,一路砍著枯藤雜草與逼退弱小的野獸魔物來到那座建築物前。
他們笑鬧著推開破舊的大門,雖然花了一點氣力,但他們之中似乎有法師的存在,這點陳年的禁制無法阻擋他們進入。
濕潤空氣瀰漫著霉味,少年們似乎發覺探險的味道。
魚貫而入只見到半人高的舊甕以古咒文封印,不只陶甕上頭刻著咒文,地面也能依稀判別魔方陣的繪製。
「這裡好像是陵墓,裡頭大概是殉葬品或者有魔力的礦石,這下要發了。」領頭的少年這麼說到,眼神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聽到他這麼說,少年們三三兩兩拿著武器,將陶罐砸破。
頓時,破裂的碎片與內容物一塊滾落,一科科雕琢過的魔力礦石滾滾而出,他們彎腰拾起,興奮地道:「發了!」
落在地面上的,不只是作為封印能源的礦石,還有一塊塊黑色的肉塊。
他們光顧著拾取戰利品,沒有發現那些肉塊正緩緩聚集成人形。
沒人發覺自己是怎麼倒下的,不到一秒的間隔,那些少年倒下並化為齎粉。
外頭的空氣隨著風掃入密室,男人順著走道與長廊離開這曾經的廢墟。
正午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微微一笑,露出唇畔的虎牙:「久違了,陽光。」
他扭過頭來,就像明白他們的窺探,正對著風鈞璨的目光,「你過來了麼?朕的半身?」
那個瞬間,風鈞璨的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還隱隱感到自己的頭皮發麻。
男人咧嘴一笑畫面不過一瞬,風鈞璨看著他的笑臉卻笑不出來。
那人的容貌風鈞璨再熟悉不過,因為那張臉,穿越前的自己也有。
除了肌膚白皙,瞳色與髮色一點也不像東方人外,簡直與他一模一樣。
而且他顯然是知道風鈞璨的,否則怎麼會突然扭過頭來給他這一回馬槍,笑著問:「朕的半身」?
如果這是夢,風鈞璨希望自己立刻醒來。
「可惜這不是夢。」
與風鈞璨在同一個位面,理所當然擁有讀心能力的男神女神自然聽見他的希望。
男神冷漠地打斷他的妄想。
「這裡是現實,你本屬於這個世界,既然被法則拉扯回來,那就別想著回到原本的地方。你是回不去的,那個世界之中與你有關的記憶都會被抹除;即使向法則許願要回去,你也是回到一個沒人記得你的世界。」
明瞭風鈞璨心中所想,女神在男神的話音落下不久,接著補充道。
「除非那人與這裡有相關,否則你的存在會被完全抹除。」
「所以我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的錯愕來得很遲,卻不是預先料想的錯愕原因。
總而言之,風鈞璨迎來了穿越後的第一次錯愕。
「是,最好的證據便是你初來乍道就能靈活地運用人類語。」莉狄莉亞諾說道:「這個世界的所有種族,在出生時便會受到元素母神的創生祝福或者渾沌父神的靈魂祝福;獲得神祇的祝福便能擁有天賦,其中一樣便是語言,能夠言語的年紀,不需額外學習語言便能與同族溝通。」
他突然懂了自己清醒後能夠毫無芥蒂地與道格拉斯交談的原因。
「至於你不驚慌的原因,我想大概是你個人神經比較大條吧。」母神不負責任地雙手一攤,「法則拉來過的半身沒有十人也有五人,我見過有人崩潰、有人傻眼、有人不能適應;一直說服自己正在在做夢還表現得一點不怎麼緊張的人,獨獨是你一個。」
「稱讚這是對我的稱讚吧?」風鈞璨皺了眉,眼看就要對這個世界掌管創生與混沌的父神母神翻白眼。
「算是吧?」
「怎麼隱約有種妳在敷衍我的感覺?」
「你倆別再玩,法則要打破神的禁錮了。」男神扶了額,直接打斷倆人一來一往的鬥嘴,「時間不多,長話短說。」
他的介入再一次拉走風鈞璨的注意力。
「你與他的角力,最終目標是獲得法則的眷顧;在這之前你必須先達成三項條件,首先,你要湊齊最強的軀體與精神,或者說,必須要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存在,不管是肉體還是力量;再者,你必須擁有三名願以靈魂跟隨你的跟隨者,使徒。必須先達到這三樣,法則的重心才會往你身上偏移。」
「獲得法則的眷顧?我不明白。」
「簡而言之,這是諸神與法則的博弈。」他的手指在虛空中畫出一條線,「『你』的存在分別是兩個半身,一個是被原來世界的『你』,那一方代表的是法則;另外則是因為這個世界的不完整而衍生出來的『你』,那一方代表的則是神祇。兩方必須角力並且達成法則限制獲得法則的眷顧,才能夠勝出。」
男神劃出來的線將眼前的空間區分成兩塊,分別顯現剛才那個「男的」風鈞璨與現在這個正在聽解釋的「女的」風鈞璨的臉龐。
「所以我是你倆這個陣營的?」
「對。」
「所以我是虛假的?」
「你只是一開始不存在罷了。」
男神說得理所當然,風鈞璨終於忍不住翻了一顆白眼。
存在不存在這個說法很玄,幾番雞同鴨講風鈞璨算是搞懂情況了。
總而言之,因為他的本體是個男人,而這裡與他本來生長的世界呈現鏡像狀態,而且時間流逝的速度並不相等;他原本活那二十來年在這裡約莫等於七歲;而在原本世界他是個男人,穿越過來後會怎樣,看看現在的風鈞璨就知道了--
蘿莉,約莫七歲大的蘿莉一枚。
搞清楚狀況後,風鈞璨後知後覺地發出慘叫,「搞什麼東西啊?」
莉狄莉亞諾一臉有趣地跟到風鈞璨後頭,饒富趣味地看著眼前的男……小女孩抱著頭蹲下,把自己縮成一顆金色摻著奶白色的球。
「逃避現實無助於解決問題耶,你打算就這樣抱成一顆嗎?」
莉狄莉亞諾中肯地問道,但不知道為什麼,風鈞璨怎麼聽,都覺得這話有個幸災樂禍的味道在。
「還有哇,硬是敲斷法則停下時間的這片空間差不多要被法則修復了。到時候我們就不能這樣講話了,你先別逃避這個世界跟你自己,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嗎?」
「不知道,我想靜靜,別問我靜靜是誰。」
莉狄莉亞諾一看風鈞璨這反應立刻就樂了,「男子漢要勇往直前啊,別這樣縮成一團,向前看懂不?」
多好玩的傢伙!
逗起來這反應,太有趣了。
「我現在是個蘿莉,內包宅男餡的蘿莉包子。」他自暴自棄道,「讓人崩潰一下也不行麼?」
「行,那你用力崩潰吧!我跟阿萊雷斯諾要先閃了!」
莉狄莉亞諾答應的那叫個痛快。
倆人眼看就要離開,風鈞璨悶了幾秒鐘又想起什麼似地彈起來,對著逐漸化為虛無地倆人大聲叫道:「等、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要問!」
「哦,你還有大概一小段時間吧!怎麼說來著?幾分鐘。」莉狄莉亞諾回過頭看了阿萊雷斯諾一眼,再開口前,男神已經回她:「差不多,沒用錯。」
「如果法則不眷顧我怎麼辦?」風鈞璨緊張地問。
「不怎麼辦,不眷顧就不眷顧唄!」莉狄莉亞諾一臉不在乎地模樣。
「正經點啦!」跟母神一樣不怎麼正經的某宅男餡對著某神祇大叫。
「除非完成條件,否則法則不會偏袒你們任何一邊。」阿萊雷斯諾接口,「但你與他分別是精神與肉體,不奪走你的身體,他無法達成條件。」
「啥?」風鈞璨誇張地雙手交叉在胸前,「我的身體?蘿莉控?」
「……復活的他擁有最堅韌的意志與從前的記憶與經驗,而你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具身體。」
風鈞璨發誓,他看見渾沌父神深吸了口氣。
「你擁有資質最好的身體與天賦,不搶走或者抹除你的存在,他無法達成條件。」
「靠杯啊!這根本是強迫中獎!」
「你還有幾秒的時間。」
倆人的身形已經模糊到幾乎看不清,只剩下嗓音依然清晰。
「如果我還有問題怎麼辦?問誰?」
現在的他,頂多說是搞懂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後面應該還有很多問題需要面臨,這個問題很重要,需要問清楚才行。
「無人,靠自己。」阿萊雷斯諾簡短地回道。
「你他媽坑我啊?」如果不是眼前的對象貌似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他都想舉起中指了。
「在那之前,你在本來的世界也敢跟神明這樣大小聲嗎?」莉狄莉亞諾窺見風鈞璨心聲後,好奇地問。
「第一,他們不會莫名其妙地把我穿越過來!第二,我是無神論者,你們兩個已經打破我的信仰了啊!」
到此,風鈞璨已經看不見那對雙生神的蹤跡。但莉狄莉亞諾嘟嚷的聲音卻還能傳進風鈞璨耳裡--
「都說了不是我把你穿越了,是法則嘛……」
現在不是糾結這件事情的時候好嗎?
時間恢復流動,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他的手指還停在掐自己的那塊肉上。
道格拉斯看著自己,風鈞璨臉上的不安不是假的,剛才與那對亂來的神祇交談完畢後,他是真的風中凌亂了起來。
小女孩抿著雙唇又略略發白的臉色是惹人憐愛與關心的,不知怎麼地,在他面前的道格拉斯很快地被激起「父愛」這種情緒。
「哪裡不舒服嗎?」他關心地問道,畢竟他是在鎮壓魔物爆亂中找到的風鈞璨。雖然外表看起來安然無恙,誰知道在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受了什麼傷?
這麼想道,道格拉斯內心又柔軟了些,「不然這樣吧,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我再找機會調查怎麼送妳回家。」
風鈞璨癟了癟嘴。
眼前男人長著類似東西方混血兒的臉孔又叫道格拉斯,這裡偏偏還是很西洋的劍與魔法的世界。
他是有名字沒錯,但他名字一點西方的元素也沒有。
誰能幫他找找「風鈞璨」三個字裡頭的西洋元素?
「不過,務必告訴我全名;否則單憑名字要找到線索宛如大海撈針。」
話說到這,本來還想瞎掰個愛麗絲或者瑪莉什麼的菜市場名的風鈞璨立刻停下動作。
什麼?全名?他連first name、last name誰是誰都搞不太清楚了,掰個全名對他來講是個困難的動作。
不然照實說好了--『湯馬斯‧風』
風鈞璨已經自暴自棄。
見著他略有崩潰的神情,道格拉斯不禁關心地問道:「怎麼了嗎?想不起妳的名字?」
風鈞璨這傢伙一點事都藏不住,剛才內心一番崩潰小劇場已經讓他臉色變了好幾回。
「……我的名字是什麼?」
他絕望地反問道格拉斯,想當然後者沒有答案。
道格拉斯被他問得一愣,表情瞬間的空白把風鈞璨的羞恥心翻了出來。
剛那個自稱朕的混蛋那個回眸一笑的瞬間,幹嘛不來個自我介紹?
起碼他掰不出來也知道能抄誰啊!
問得他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就地掩埋,唉。
這個地方像書房。
這是風鈞璨第一個念頭。
他困惑地打量四周景物;磚砌的牆面排著雕刻精緻的木質書架,數十本精裝書整齊地排列著;一旁還有張矮几,漆成木的顏色、擱著一片巴掌大的葉片。
披在身上的海軍藍色披風材質很厚,像軟呢又有些不同。
他想起身。
動作間拉扯到肩膀與關節,痠麻鑽骨的難受席捲而來,像運動過度也像他摔了一跤,從樓梯頂摔到樓層尾的感覺。
他倒抽口冷氣。
「妳醒來了。」男人的嗓音從他的身後響起。
風鈞璨警覺地轉頭,身後是座精裝書山。
一本本書冊堆得老高,疊得歪七扭八卻異常穩固,看不清書堆之後的狀況。
「有哪裡覺得不適麼?若恢復精神了,我待會送妳回家去。妳的家人也許非常著急。」
對方與他雖然沒有溝通障礙,但他使用的語言並不是中文或英文、或任何他學習過的語言。
「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拉維克托里亞的法師高塔,這裡是離格雷維茲森林最近的邊境城鎮,妳是在魔物暴動的混亂中被我們救回來的。請不用慌張,我是大魔導士道格拉斯,這裡也許離妳的家鄉有段距離,但我們會負責送妳回家。」
話音落下,風鈞璨的腦子有點亂。
幾秒前他還在教室裡煩惱期末考,現在卻發現自己在一個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用著不曉得什麼時候學會的語言與旁邊的男人溝通。
法師高塔、魔物暴動,這些詞彙莫名其妙卻極其容易理解,不會是昨天熬夜抱佛腳,現在他被佛踢一腳,考試考到一半睡著做起夢來吧?
風鈞璨越想越有可能,狠狠擰了自己的手臂一下。
人家都說睡夢中沒有痛覺,這捏下去八成不會痛。
早早認定自己在做夢的風鈞璨往自己白嫩的手臂用力一掐。
皮肉痛準確地從他擰起的部位傳來,他「嘶」了一聲,鬆開了手。
風鈞璨低頭撫了撫被自己捏紅的肌膚。
哇靠,會痛耶。
他來回摸著腫起來的地方,皺著鼻子困擾了起來。
風鈞璨本能地迴避「如果這不是夢」的命題,認真地往「為什麼夢裡會有痛覺呢?」的問題鑽牛角尖。
一聲嬌笑在他掐了自己一把時響起,在他皺起鼻子時,那矜持的笑聲突然換了頻道,變成女子的狂笑。
他有種在舞台上聽下頭觀眾笑聲的滑稽既視感。
「你看起來非常困擾,需要一點協助麼?」女子笑著問道,硬生生將一句帶著關心與協助的正面話語講得嘲笑等級點滿的模樣。
「需要。」風鈞璨垂下眼眸,在心中答道。
女子並未回覆他的話語,狂笑聲也沒繼續下去。
風鈞璨低頭看著自己白嫩的小腳丫,一股莫名的違和感在他看著自己趾頭時衝了上來。
這粉嫩光滑的小腳丫子,看來一點都不像他那雙修長黝黑且小腿肚結實的腿。
這誰的腳?夭壽,為什麼我低下頭能看到這種東西,而且膝上那勾破邊緣的奶白色繡線布面未免太像洋裝的裙襬?
群襬?我風鈞璨堂堂八尺男兒為什麼會穿著有裙襬的東西?
他捏著拳頭,開始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我醒來就會變回去了。」
「曖,你怎麼不回我啊?」靜了一陣子,那女子的聲音又傳進風鈞璨耳中,「別在心中回我話喔,現在我與你是由寧寧聯繫的,她的魔力不足以維持這個操作。」
「……」寧寧?誰?
「差點忘了你前面還有一個普通人,自言自語的確不是很好,那麼我就將時間靜止下來一刻鐘吧。」
「……?」啥?
「好囉!現在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我交談啦!」她的嗓音還是帶著笑,彷彿將時間靜止下來跟她拿起杯子喝水一樣簡單。
「靠夭,妳到底是誰?」風鈞璨終於炸毛了。
「我?我是母神哦!元素母神,這個世界裡主宰著生命與輪迴的神祇,萬物之母莉狄莉雅諾。」
「啥?」
「母神。」母神有耐性地重複了一次。
「別鬧他。」男子的嗓音在那之後傳來,同時,他的眼前景物碎裂開來,開啟了見不到底的黑洞。自虛空中,一男一女朝他走來。
男子有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瘦削的五官像石雕刻地一般,他抿著嘴、踏著沉穩的步伐朝他走來,最後停在幾步之遙的地方。
他的雙手環著胸膛,倚著空無一物,「你是我見到最冷靜的半身。」
「等等等,你倆到底在說什麼?國語嗎?中文嗎?為什麼我聽得懂字面卻聽不懂裡面?」他往後退了兩步,舉起雙手擋在他與男女之間,「這裡是哪裡?我是誰?到底發生蝦密逮幾?」
「我正要告訴你呀!」金色大波浪長髮的女子朝他眨了眨翠色的眸子,鬼靈精怪地晃了晃肩膀。
怎麼說,風鈞璨有預感,等等母神絕對不會跟他講什麼好消息。
後頭八成也不會突然甩出一個攝像頭,跳出一群人對他大喊:「唷!整到你啦!」之類的話。
她坐在由藤蔓構築出來的鞦韆上頭,鞦韆的頂端看不清,或許與虛空相連。
她握著吊繩,雙腳斜斜地靠著地面:「首先,你穿越了。」
「他們的世界是這麼說的吧?穿越?」她「唔」了一聲,扭頭去問身後的男人。
「嗯。」男人維持著一樣的姿勢,給了肯定的答覆。
「沒有講錯我就安心了,我還真怕文字轉換產生問題。」母神勾起嘴角,繼續說道,「說你是穿越也不太正確,因為你原先就不是你那個『世界』的人。只是因為你在那兒出生長大,回到這裡才會有『穿越』的感覺……不,你有穿越的實感嗎?」
「我還是覺得我在作夢,妳不覺得這個夢太系統太有規則了嗎?」
現在一共有面對與逃避兩種選項,風鈞璨果斷地選擇了逃避。
「因為你不是在作夢。」男人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母神的前方,離風鈞璨很近,近得他能看見那雙琥珀色的眸子倒映他眼前景物的距離。
他想問,注視著他那男人瞳孔倒映的女娃兒是誰。
「這個世界與你所在的世界是互補的,就像鏡子的倒影。你的世界沒有魔法與鍊金,這裡則沒有科學與工程。你是法則找尋出來的『半身』,意味著你的存在只有一半,原先世界的你與這個世界的『你』必須成為『一個人』,你的存在才能夠完整。」話音落下,母神之後的空間突然浮出景物,是一座被森林圍繞的村落。
這個村落已經荒廢無人跡,植物攀爬蔓延在牆垣之上,村落的中心有一座封閉的建築物,一群少年手持著砍刀,一路砍著枯藤雜草與逼退弱小的野獸魔物來到那座建築物前。
他們笑鬧著推開破舊的大門,雖然花了一點氣力,但他們之中似乎有法師的存在,這點陳年的禁制無法阻擋他們進入。
濕潤空氣瀰漫著霉味,少年們似乎發覺探險的味道。
魚貫而入只見到半人高的舊甕以古咒文封印,不只陶甕上頭刻著咒文,地面也能依稀判別魔方陣的繪製。
「這裡好像是陵墓,裡頭大概是殉葬品或者有魔力的礦石,這下要發了。」領頭的少年這麼說到,眼神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聽到他這麼說,少年們三三兩兩拿著武器,將陶罐砸破。
頓時,破裂的碎片與內容物一塊滾落,一科科雕琢過的魔力礦石滾滾而出,他們彎腰拾起,興奮地道:「發了!」
落在地面上的,不只是作為封印能源的礦石,還有一塊塊黑色的肉塊。
他們光顧著拾取戰利品,沒有發現那些肉塊正緩緩聚集成人形。
沒人發覺自己是怎麼倒下的,不到一秒的間隔,那些少年倒下並化為齎粉。
外頭的空氣隨著風掃入密室,男人順著走道與長廊離開這曾經的廢墟。
正午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微微一笑,露出唇畔的虎牙:「久違了,陽光。」
他扭過頭來,就像明白他們的窺探,正對著風鈞璨的目光,「你過來了麼?朕的半身?」
那個瞬間,風鈞璨的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還隱隱感到自己的頭皮發麻。
男人咧嘴一笑畫面不過一瞬,風鈞璨看著他的笑臉卻笑不出來。
那人的容貌風鈞璨再熟悉不過,因為那張臉,穿越前的自己也有。
除了肌膚白皙,瞳色與髮色一點也不像東方人外,簡直與他一模一樣。
而且他顯然是知道風鈞璨的,否則怎麼會突然扭過頭來給他這一回馬槍,笑著問:「朕的半身」?
如果這是夢,風鈞璨希望自己立刻醒來。
「可惜這不是夢。」
與風鈞璨在同一個位面,理所當然擁有讀心能力的男神女神自然聽見他的希望。
男神冷漠地打斷他的妄想。
「這裡是現實,你本屬於這個世界,既然被法則拉扯回來,那就別想著回到原本的地方。你是回不去的,那個世界之中與你有關的記憶都會被抹除;即使向法則許願要回去,你也是回到一個沒人記得你的世界。」
明瞭風鈞璨心中所想,女神在男神的話音落下不久,接著補充道。
「除非那人與這裡有相關,否則你的存在會被完全抹除。」
「所以我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的錯愕來得很遲,卻不是預先料想的錯愕原因。
總而言之,風鈞璨迎來了穿越後的第一次錯愕。
「是,最好的證據便是你初來乍道就能靈活地運用人類語。」莉狄莉亞諾說道:「這個世界的所有種族,在出生時便會受到元素母神的創生祝福或者渾沌父神的靈魂祝福;獲得神祇的祝福便能擁有天賦,其中一樣便是語言,能夠言語的年紀,不需額外學習語言便能與同族溝通。」
他突然懂了自己清醒後能夠毫無芥蒂地與道格拉斯交談的原因。
「至於你不驚慌的原因,我想大概是你個人神經比較大條吧。」母神不負責任地雙手一攤,「法則拉來過的半身沒有十人也有五人,我見過有人崩潰、有人傻眼、有人不能適應;一直說服自己正在在做夢還表現得一點不怎麼緊張的人,獨獨是你一個。」
「稱讚這是對我的稱讚吧?」風鈞璨皺了眉,眼看就要對這個世界掌管創生與混沌的父神母神翻白眼。
「算是吧?」
「怎麼隱約有種妳在敷衍我的感覺?」
「你倆別再玩,法則要打破神的禁錮了。」男神扶了額,直接打斷倆人一來一往的鬥嘴,「時間不多,長話短說。」
他的介入再一次拉走風鈞璨的注意力。
「你與他的角力,最終目標是獲得法則的眷顧;在這之前你必須先達成三項條件,首先,你要湊齊最強的軀體與精神,或者說,必須要成為這個世界最強的存在,不管是肉體還是力量;再者,你必須擁有三名願以靈魂跟隨你的跟隨者,使徒。必須先達到這三樣,法則的重心才會往你身上偏移。」
「獲得法則的眷顧?我不明白。」
「簡而言之,這是諸神與法則的博弈。」他的手指在虛空中畫出一條線,「『你』的存在分別是兩個半身,一個是被原來世界的『你』,那一方代表的是法則;另外則是因為這個世界的不完整而衍生出來的『你』,那一方代表的則是神祇。兩方必須角力並且達成法則限制獲得法則的眷顧,才能夠勝出。」
男神劃出來的線將眼前的空間區分成兩塊,分別顯現剛才那個「男的」風鈞璨與現在這個正在聽解釋的「女的」風鈞璨的臉龐。
「所以我是你倆這個陣營的?」
「對。」
「所以我是虛假的?」
「你只是一開始不存在罷了。」
男神說得理所當然,風鈞璨終於忍不住翻了一顆白眼。
存在不存在這個說法很玄,幾番雞同鴨講風鈞璨算是搞懂情況了。
總而言之,因為他的本體是個男人,而這裡與他本來生長的世界呈現鏡像狀態,而且時間流逝的速度並不相等;他原本活那二十來年在這裡約莫等於七歲;而在原本世界他是個男人,穿越過來後會怎樣,看看現在的風鈞璨就知道了--
蘿莉,約莫七歲大的蘿莉一枚。
搞清楚狀況後,風鈞璨後知後覺地發出慘叫,「搞什麼東西啊?」
莉狄莉亞諾一臉有趣地跟到風鈞璨後頭,饒富趣味地看著眼前的男……小女孩抱著頭蹲下,把自己縮成一顆金色摻著奶白色的球。
「逃避現實無助於解決問題耶,你打算就這樣抱成一顆嗎?」
莉狄莉亞諾中肯地問道,但不知道為什麼,風鈞璨怎麼聽,都覺得這話有個幸災樂禍的味道在。
「還有哇,硬是敲斷法則停下時間的這片空間差不多要被法則修復了。到時候我們就不能這樣講話了,你先別逃避這個世界跟你自己,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的嗎?」
「不知道,我想靜靜,別問我靜靜是誰。」
莉狄莉亞諾一看風鈞璨這反應立刻就樂了,「男子漢要勇往直前啊,別這樣縮成一團,向前看懂不?」
多好玩的傢伙!
逗起來這反應,太有趣了。
「我現在是個蘿莉,內包宅男餡的蘿莉包子。」他自暴自棄道,「讓人崩潰一下也不行麼?」
「行,那你用力崩潰吧!我跟阿萊雷斯諾要先閃了!」
莉狄莉亞諾答應的那叫個痛快。
倆人眼看就要離開,風鈞璨悶了幾秒鐘又想起什麼似地彈起來,對著逐漸化為虛無地倆人大聲叫道:「等、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要問!」
「哦,你還有大概一小段時間吧!怎麼說來著?幾分鐘。」莉狄莉亞諾回過頭看了阿萊雷斯諾一眼,再開口前,男神已經回她:「差不多,沒用錯。」
「如果法則不眷顧我怎麼辦?」風鈞璨緊張地問。
「不怎麼辦,不眷顧就不眷顧唄!」莉狄莉亞諾一臉不在乎地模樣。
「正經點啦!」跟母神一樣不怎麼正經的某宅男餡對著某神祇大叫。
「除非完成條件,否則法則不會偏袒你們任何一邊。」阿萊雷斯諾接口,「但你與他分別是精神與肉體,不奪走你的身體,他無法達成條件。」
「啥?」風鈞璨誇張地雙手交叉在胸前,「我的身體?蘿莉控?」
「……復活的他擁有最堅韌的意志與從前的記憶與經驗,而你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具身體。」
風鈞璨發誓,他看見渾沌父神深吸了口氣。
「你擁有資質最好的身體與天賦,不搶走或者抹除你的存在,他無法達成條件。」
「靠杯啊!這根本是強迫中獎!」
「你還有幾秒的時間。」
倆人的身形已經模糊到幾乎看不清,只剩下嗓音依然清晰。
「如果我還有問題怎麼辦?問誰?」
現在的他,頂多說是搞懂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後面應該還有很多問題需要面臨,這個問題很重要,需要問清楚才行。
「無人,靠自己。」阿萊雷斯諾簡短地回道。
「你他媽坑我啊?」如果不是眼前的對象貌似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他都想舉起中指了。
「在那之前,你在本來的世界也敢跟神明這樣大小聲嗎?」莉狄莉亞諾窺見風鈞璨心聲後,好奇地問。
「第一,他們不會莫名其妙地把我穿越過來!第二,我是無神論者,你們兩個已經打破我的信仰了啊!」
到此,風鈞璨已經看不見那對雙生神的蹤跡。但莉狄莉亞諾嘟嚷的聲音卻還能傳進風鈞璨耳裡--
「都說了不是我把你穿越了,是法則嘛……」
現在不是糾結這件事情的時候好嗎?
時間恢復流動,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他的手指還停在掐自己的那塊肉上。
道格拉斯看著自己,風鈞璨臉上的不安不是假的,剛才與那對亂來的神祇交談完畢後,他是真的風中凌亂了起來。
小女孩抿著雙唇又略略發白的臉色是惹人憐愛與關心的,不知怎麼地,在他面前的道格拉斯很快地被激起「父愛」這種情緒。
「哪裡不舒服嗎?」他關心地問道,畢竟他是在鎮壓魔物爆亂中找到的風鈞璨。雖然外表看起來安然無恙,誰知道在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受了什麼傷?
這麼想道,道格拉斯內心又柔軟了些,「不然這樣吧,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我再找機會調查怎麼送妳回家。」
風鈞璨癟了癟嘴。
眼前男人長著類似東西方混血兒的臉孔又叫道格拉斯,這裡偏偏還是很西洋的劍與魔法的世界。
他是有名字沒錯,但他名字一點西方的元素也沒有。
誰能幫他找找「風鈞璨」三個字裡頭的西洋元素?
「不過,務必告訴我全名;否則單憑名字要找到線索宛如大海撈針。」
話說到這,本來還想瞎掰個愛麗絲或者瑪莉什麼的菜市場名的風鈞璨立刻停下動作。
什麼?全名?他連first name、last name誰是誰都搞不太清楚了,掰個全名對他來講是個困難的動作。
不然照實說好了--『湯馬斯‧風』
風鈞璨已經自暴自棄。
見著他略有崩潰的神情,道格拉斯不禁關心地問道:「怎麼了嗎?想不起妳的名字?」
風鈞璨這傢伙一點事都藏不住,剛才內心一番崩潰小劇場已經讓他臉色變了好幾回。
「……我的名字是什麼?」
他絕望地反問道格拉斯,想當然後者沒有答案。
道格拉斯被他問得一愣,表情瞬間的空白把風鈞璨的羞恥心翻了出來。
剛那個自稱朕的混蛋那個回眸一笑的瞬間,幹嘛不來個自我介紹?
起碼他掰不出來也知道能抄誰啊!
問得他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就地掩埋,唉。